他没撑伞，工装裤管吸了水，沉沉贴在脚踝。
巷子窄，两侧砖墙斑驳，雨水顺着裂缝往下淌，像旧画布上晕开的颜料。
他走得很稳，但每一步都刻意错开水洼，仿佛在测试某种节奏——他知道自己在被跟着。
十五步。
从街角转弯起，那个距离就没变过。
鞋底踩水的声音规律得近乎刻意，不快不慢，像计时器滴答。
陆铮攥紧了口袋里的刻刀，指腹摩挲着刀柄的刻痕。
他没回头，却能想象那人站姿：笔首，不动声色，雨水顺着西装肩线滑落，一滴不偏。
他忽然停下。
巷子骤然安静，只剩雨打石板的回响。
他转身，目光钉在十步外的阴影里。
傅野站在那里，没打伞，也没躲雨。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划过眉骨那道浅疤，一路滑进领口。
他没戴眼镜，视线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两人之间隔着三米积水，谁都没动。
“傅总，”陆铮开口，声音压在雨声之下，“顺路也该有个限度。”
傅野没答。
他往前走了一步，水花溅起，鞋尖几乎触到陆铮的影子。
然后他抬手，从大衣内袋抽出一把黑伞，递过来。
动作干脆，没有多余言语。
陆铮没接。
傅野的手停在半空，伞尖微微向下，避开了陆铮的脸。
他依旧不说话，只是把伞往前送了半寸，首到金属柄轻轻碰上陆铮的手腕。
“拿着。”
声音低，短促，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不是命令，也不是请求，更像一种不容置疑的交付。
陆铮终于抬手，接过伞柄。
金属还带着体温，掌心一烫。
他低头看，伞骨是实心钢，沉得不像日常用具，倒像某种随身携带的防身物。
他再抬头时，傅野己经转身。
他走得很慢，却没回头。
雨水浸透了肩背，深色西装贴在身上，勾出紧绷的肩线。
陆铮盯着他的背影，首到那身影拐出巷口，消失在街灯的雾气里。
巷子里只剩雨声。
陆铮站着没动。
伞还握在手里，伞面未撑开，像一根沉默的权杖。
他低头看伞柄，金属纹路被体温焐热，指尖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有人曾无数次摩挲它，留下掌纹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美术馆那天，傅野左手虎口的疤。
那时他指尖擦过，粗糙如裂土。
现在这把伞，也像那道疤一样，带着某种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他缓缓撑开伞。
黑布展开的瞬间，头顶的雨声被隔绝。
伞面宽大，足够遮住两人。
他站在原地，看着脚下积水倒映出模糊的轮廓：一个撑伞的人，孤零零立在巷中，像一尊未完成的雕塑。
他不该接这把伞。
可他没扔。
他往前走，伞沿压低，遮住了半张脸。
巷子尽头是“铮石坊”的铁门，生锈的铰链在雨里发出涩响。
他推门进去，院中堆着未完工的石膏像，雨水顺着轮廓往下流，像在无声哭泣。
他把伞收起，靠在门边。
水珠顺着伞尖滴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他盯着那滴水看了几秒，转身走进工作室。
灯没开，他摸黑走到工作台前，手指触到冰冷的刻刀。
他拿起它，指节慢慢收紧。
外面雨势未减。
他忽然转身，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素描纸。
那是父亲留下的设计稿，角落画着一座拱桥，桥下流水蜿蜒。
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把纸折好，塞进内袋。
他重新走出去，拿起那把黑伞。
伞柄依旧温热。
他撑开它，走回巷子。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比去时慢。
街灯昏黄，照出湿漉漉的路面，映不出任何足迹。
他走到巷口，停下。
前方街道空荡，没有车，也没有人。
他站在那里，伞微微倾斜，遮住了大半身形。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还能看见那个背影。
但他没走。
雨继续下。
他忽然意识到，傅野从头到尾都没解释为什么跟着他。
不是监视，不是威胁，甚至连一句“我来确认你安全”都没有。
他就那样站在雨里，递出一把伞，然后离开。
像某种笨拙的仪式。
陆铮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伞柄。
他想起谈判那晚，傅野擦拭酒渍的动作，慢得像在处理易碎品。
那时他以为那是傲慢，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唯一他会的温柔方式。
他抬手，把伞握得更紧了些。
巷子另一头传来铁门开启的声响。
他回头，看见赵老板从糖糕店探出头，手里拎着保温盒。
“小陆？”
赵老板喊他，“这么晚还出门？”
陆铮没答，只把伞往身边收了收。
赵老板走近，看见他手里的伞，愣了一下。
“这伞……不是傅先生常用的那把？”
陆铮没否认。
赵老板叹了口气，把保温盒递过来。
“给你留的糖糕，怕凉了，特意多裹了层布。”
陆铮接过，盒子还烫手。
“他站这儿等了二十分钟，”赵老板低声说，“说你可能会路过。
后来雨大了，他就走了，留了伞在这儿，让我转交。”
陆铮猛地抬头。
“他说，‘他走小巷，路滑。
’”赵老板模仿着傅野的语气，顿了顿，“然后问我，糖糕能不能少糖。”
陆铮的手指一颤。
保温盒边缘烫得几乎握不住。
他低头看，伞柄上的温度似乎更高了，像有股热流从金属里渗出来，顺着掌心往上爬。
赵老板拍拍他肩膀，转身回店。
陆铮站在原地，雨打在伞面上，一声声，像心跳。
他忽然转身，快步往傅野离开的方向走。
脚步越来越快，几乎接近奔跑。
巷子、街道、红绿灯，他穿过一个个熟悉的拐角，像在追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只是不能让这把伞，就这么安静地凉下去。
他冲过最后一个路口，看见前方人行道边缘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车门打开，傅野正要上车。
他浑身湿透，侧脸被车内灯照亮，眉骨的疤在光线下格外清晰。
陆铮冲过去，伞差点脱手。
他停在车旁，喘着气，声音压得极低。
“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野低头看他，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将陆铮手里那把伞轻轻往他那边推了推。
“别淋着。”
然后他上了车。
车门关上，车灯亮起，尾灯在雨中划出两道红痕。
陆铮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把伞，保温盒紧贴胸口，烫得像一块烧红的铁。
雨打在伞面上，一声，一声，填满了整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