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永和元年,三月初三,湖心岛的桃花开得正好。李召召踮脚折下一枝灼灼桃花,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鼓声。她手一颤,花枝坠地,溅起几片零落花瓣。被囚禁的这七年,
镜湖从未有过这样的动静:这是礼乐钟鼓,是天子仪仗!“世子!”她赤着脚奔向湖边,
裙裾扫过青石小径,惊起一滩白鹭。裴之琰早已立在码头,玄色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背影挺拔如青松。远处十六艘描金画舫破开粼粼波光,朱漆栏杆映着朝阳,
宛如一条火龙游过镜湖。“是来接您的。”李召召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着裴之琰绷紧的侧脸,那双向来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此刻竟泛着猩红的血丝。
画舫靠岸时,礼官捧着明黄圣旨跪地高呼:“忠王殿下已登大宝,册封世子为东宫太子!
”随行百名宫人齐刷刷跪倒,金线刺绣的裙裾铺满码头,像突然绽开的牡丹园。
裴之琰接过圣旨的瞬间,李召召看见他身姿如青松折腰,身上佩饰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连那低头谢恩时脖颈弯曲的弧度,都透着世家子弟浸在骨子里的优雅。
七年前那个暴怒绝望的少年,
此刻竟显得如此陌生......当礼官谄笑着递上太子常服时,他忽然转身:“召召。
”“奴婢在。”她慌忙去接绛纱袍服,却被他攥住手腕。裴之琰的手很凉,
像浸过寒潭的玉:“与我同登画舫。”画舫内沉香缭绕,李召召跪坐在侧,
透过珠帘看见湖面倒映的宫阙越来越近。当年离京时残雪未消,如今重临,
满城已是烟柳皇都......朱雀大街上黑压压的仪仗队前,两名武将金甲耀目。
左边虬髯将军勒马回首,腰间佩剑赫然刻着"陇西李"三字。“父亲!
”她几乎咬破嘴唇才咽下惊呼。兄长就立在父亲身侧,当年文弱的少年郎如今已是英武参将。
他们身后军士举着的旗帜上,
"辅国大将军"五个字刺痛了她的眼睛——父亲竟成了新朝肱骨?!
裴之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笑:“礼官说李将军平叛有功,如今是父皇的左膀右臂。
”他指尖轻抚过圣旨上已干的朱砂印,冕冠垂下的玉旒在他眼前投下细碎阴影,
声音压得极低:“父皇英明啊!特意安排他们父子来接驾,想来就是要提醒某些人。
”“这天下终究姓裴。”这话像裹了蜜的刀,
李召召陡然想起今晨接到的密信——父兄要她暂勿相认。当时不解其意,此刻却如坠冰窟!
金銮殿前丹墀如血,裴之琰踏着红毯走向御座时,李召召被拦在殿外。透过洞开的殿门,
她看见新帝形容枯槁地坐在龙椅上,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儿臣参见父皇。
”裴之琰行礼的姿势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新帝颤抖着为他戴上七旒冕冠。“臣有本奏。
”清朗声音突然打破寂静。李召召瞪大眼睛,
看着兄长出列捧起玉笏:“北境三州请设节度使,臣举荐......”她没听清后面的话,
因为裴之琰突然掀袍跪地:“儿臣恳请父皇恩准,迎娶礼部侍郎之女林双儿为太子妃。
”刹那间满殿哗然。李召召脚下一软,扶住蟠龙柱才没跌倒。七年孤岛相伴,
两千多个日夜的嘘寒问暖,原来抵不过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她看着裴之琰虔诚低垂的脖颈,
忽然想起昨夜替他整理"林双儿来信"时,那匣子里整整齐齐码着的几十封回信:每一封,
都是她亲手递到他掌心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细心揣摩后写的!!!根本没有什么林双儿,
从头到尾,都只有她李召召!
御座上的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恍惚......新帝浑浊的目光扫过殿外,
在与李召召视线相触的瞬间,老人眼中闪过深意,枯瘦的手指突然收紧。“准。”这个字,
像铡刀落下!!!李召召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她看见父兄骤变的脸色,
看见裴之琰惊喜叩首时飞扬的衣袂,
也看见礼部侍郎林大人得意捻须的模样......二恍惚间,
李召召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乱世。那时,她穿着娘亲给她换上的粗布衣裳,
脸上抹了灰,缩在巷角柴火堆里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娘亲被乱军拖走。
娘亲朝着她拼命摇头,无声说着:“不要出来”。父亲和兄长生死未卜,
而自己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直到一双锦靴停在她面前。“抬头。
”少年的声音清冷如玉。她仰脸,看到的是裴之琰:忠王府的世子,京中最矜贵的少年郎。
他手持长剑,衣袍染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丝淡淡的审视。
“小乞丐......”“想活命,就跟我走。”他没有问她是谁,
也没有问她为何独自在此。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侥幸活下来的贫民乞丐,随手救下,
带回府里当个粗使丫鬟,已是天大的恩赐。他根本不知道,她是李将军的女儿。七年来,
李召召也从未提过自己的身世,只暗中打探家人的消息。后来,老皇帝忌惮忠王兵权,
以“钦天监夜观天象,世子命格贵重,需静养湖心岛以镇国运”为由,
实则要将裴之琰作为人质,囚禁到城郊那座与世隔绝的湖心岛上。圣旨下达那日,
忠王府上下噤若寒蝉。曾经巴结世子的仆从们纷纷寻了借口告假,
连从小照顾他的奶娘都"恰好"回乡探亲。偌大的王府,
竟无一人愿随这位落魄世子同赴绝境。只有李召召抱着包袱,默默跟在了他的身后。
“你不必跟着送死。”马车前,裴之琰头也不回地说道。“世子救过我的命。”她低头,
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她永远记得,裴之琰当时是怎么回复她的:“你不负我,
我定不会负你。”到湖心岛的第一年,裴之琰差点被憋疯……他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
对着天空嘶吼怒骂,骂老皇帝昏庸,骂这世道不公。有几次,他甚至想要投湖自尽,
是李召召拼死拦下了他。“滚开!”他掐着她的脖子怒吼,“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世子若死,奴婢也不独活。
”裴之琰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疯子......”直到那一日,
补给船送来了林侍郎的亲笔信:“世子命格贵重,林家不敢高攀,
婚约之事就此作罢......”李召召躲在厨房里读完信,手指发抖。
她太清楚这封信会带来什么:裴之琰会彻底崩溃。那夜,她偷了裴之琰书房的信纸,
用簪花小楷写道:“之琰君安:闻君困于孤岛,双儿日夜忧心,盼君珍重,
静待重逢之日......”当裴之琰读到这封“林小姐的亲笔信”时,
枯井般的眼睛终于有了光亮。他抚摸着信纸上精致的簪花小楷,轻声道:“林家清流门第,
果然重信守诺。”站在阴影里的李召召攥紧了沾了墨渍的袖口。接下来,她每月都写一封信,
以林双儿的口吻诉说相思......再后来,父兄找到了她,“林双儿”的信里,
便也会讲述朝堂动向。裴之琰始终不知道,那个被他嫌弃"字都认不全"的李召召,
其实自幼临摹过卫夫人的字帖。七年里,她看着他为“林小姐的深情”重燃斗志,
看着他对着假信诉说衷肠,
看着他将全部柔情都寄托在一个幻影上.......无数次鼓起勇气袒露真相,
却怕他经受不住打击,最终放弃!而今日,这个幻影,猝不及防地成了真!!!
三太子府新漆的朱门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光,李召召跟在裴之琰身后踏入府门。
“愣着做什么?”裴之琰头也不回地斥道,“还不去准备茶点?太子妃即刻就到。
”李召召低头应是,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殿下何必对个婢女这般严厉?
”林双儿扶着丫鬟的手迈过门槛,杏红蹙金裙摆扫过青石阶,像泼了一滩血。
第一盏茶就出了差错。“这什么粗鄙之物?”林双儿用指尖挑起茶盖,
突然将整盏滚茶泼在李召召手上,“我要的是明前龙井,你竟敢用陈年雨露糊弄我?
”剧痛从手背炸开,李召召咬住舌尖才没出声。“奴婢这就去换。”“跪着去。
”林双儿突然踩住她曳地的裙角,“怎么?在湖心岛野惯了,连规矩都不懂了?
”裴之琰正在看礼单,闻言抬头皱了皱眉,却只说了句:“双儿心善,只是让你跪一跪罢了。
”青砖地寒气渗进膝盖时,李召召听见自己骨骼发出脆响。七年孤岛相伴,
她为他熬坏了眼睛,冻伤了腿,如今这双腿跪在地砖上,像是跪于刀尖。午膳时分,
林双儿突然将一叠信笺甩在她面前。“你识字吧?”“替我抄完这些佛经。
”裴之琰正在布菜的手顿了顿:“她笨手笨脚......”“殿下心疼了?
”林双儿歪头一笑,“可我娘说,丫鬟就是主子的玩意儿呀。
”她突然用筷子尖挑起李召召下巴,
“还是说...这些年你们在岛上......”“胡闹!”裴之琰摔了银箸,
却是对着李召召呵斥,“滚去廊下跪着抄!”暮色降临,林双儿不仅没有回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