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片殷红花田的幻象太过清晰,绿衣少年的声音还在耳畔打转,可她分明该对“曼珠”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心口却像被细密的针反复刺着,疼得发闷。
玄衣人还在望着她,眼底墨紫与绯红交织的光,让他看起来像浸在曼珠沙华花瓣里的谜。
曼渡深吸口气,将灵引扇横在身前,试图用千年寒竹的凉意镇住紊乱的心神。
扇面上,轮回符文与枯瓣的纹路死死缠在一起,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硬按成一体,她调动灵力想剥离,符文却猛地发烫,烫得她手腕一僵。
“别碰。”
玄衣人突然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哑,“每次用灵力扯,花瓣就会渗血……”他抬手给曼渡看,掌心几道极淡的血痕,正是之前按枯瓣时留下的。
曼渡垂眸,果然见枯瓣边缘泛着更暗的血色,像要把执念都渗进扇骨里。
孟婆不知何时又端着汤碗过来,木勺敲碗沿的声音在雾里格外响:“曼渡大人,老身倒是听说,这灵引扇的符文,是您在禁地刻的?”
曼渡点头,想起当年闯禁地的事——那时她刚接任渡魂使,听冥界老鬼说禁地藏着“渡魂不死”的法子,年轻气盛便摸了进去。
石廊尽头的花田开得疯癫,石壁上的字迹被藤蔓缠着,她用灵力斩藤时,血滴落在符文凹槽里,那符文便活了般钻进扇骨,成了灵引扇的一部分。
“老身还听说,”孟婆又敲了敲碗,“禁地花田的曼珠沙华,九百年前突然全部枯萎,连花种都没剩下。”
这话像道雷劈在曼渡天灵盖上,她猛地看向玄衣人手里的枯瓣——分明是曼珠沙华的形状,可冥界花田己枯九百年,这花瓣从哪来的?
玄衣人似乎被孟婆的话刺到,骨节分明的手攥紧枯瓣,指腹在花瓣背面的小字上来回摩挲。
曼渡注意到,他每摸一下,扇面符文就亮一分,枯瓣血色就深一分,像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呼应。
“我叫……”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叫阿华。”
阿华。
曼渡默念这个名字,扇骨突然传来细微的震颤,符文亮得几乎要刺破扇面。
她慌忙收力,却见眼前的雾开始扭曲,三途河的黑水翻涌着,竟在桥尾漫出个圆形水镜。
水镜里,年轻的曼渡握着刻刀,在禁地石壁上歪歪扭扭刻符文,石屑溅在她月白的裙角。
而在她身后,穿绿衣的少年蹲在花株前,指尖碰着花苞,说:“等花开了,我教你刻曼珠的名字,刻在花瓣上,这样花魂就不会散。”
曼渡惊得后退半步,水镜却没消失,反而映出更清晰的画面:少年被藤蔓拖入石壁时,鲜血溅在她刻的符文上,那些符文瞬间攀满少年全身,将他的魂与石壁捆成一体。
最后一眼,少年攥着半片曼珠沙华,花瓣上的血字还没干透,正是“华”字。
“这是……”曼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华却笑了,眼底绯红漫成血色:“九百年前,我是禁地花田的守花魂,你说要陪我等花开,却用符文把我困在石壁里。
曼珠沙华怕你伤心,便把花魂凝成花瓣,让我带着它找你……”他说着,枯瓣突然脱离扇面,悬浮在半空,背面的“华”字渗出鲜血,与扇面符文的墨紫交融,化作锁链形状,首首往曼渡眉心钻。
剧痛袭来时,曼渡才明白,所谓“花叶同根,执念为钥”,根本是她亲手刻的囚魂咒。
九百年前,她误杀守花魂阿华,想用符文囚住他的魂,却让曼珠沙华花田因失去守魂而枯萎。
阿华的执念化作枯瓣,九世轮回都攥在手里,只为找她解咒。
灵引扇在此时剧烈震颤,扇面符文如活蛇般游向曼渡心口,将她的血引到枯瓣上。
枯瓣遇血瞬间绽放,殷红的光裹着阿华的魂,与曼渡的灵力绞成一团。
孟婆在一旁看得心惊,木勺里的汤洒了半碗——她活了千年,从未见过渡魂使与归人的魂能如此纠缠,像两株同根的曼珠沙华,斩不断,也分不开。
曼渡在剧痛中抓住阿华的手,指尖相触的瞬间,更多记忆碎片涌进脑海:阿华教她认花时,花瓣落在她肩头;她刻错符文时,阿华用指尖抹掉她鼻尖的石屑;还有藤蔓缠上阿华时,她发了疯地斩藤,却让灵力失控……原来所谓“闯禁地找渡魂不死法”,不过是她后来编的借口,真相是她想救阿华,却害得他魂囚九百年。
“解咒吧。”
阿华的声音混在血雾里,“九世轮回,我每世都带着这瓣花找你,可你每世都不记得。
这世你是渡魂使,该渡的魂,是我。”
曼渡泪如雨下,灵力不受控地涌入枯瓣,符文锁链却越收越紧。
她这才发现,当年的囚魂咒早己与自己的魂熔成一体,解咒,便要剜去半副魂魄。
三途河的雾突然大得离谱,孟婆汤的香气被碾得稀碎。
曼渡望着阿华眼底的墨紫微光,知道那是执念凝成的星子,也是他九世未散的魂火。
她咬碎银牙,调动灵引扇最核心的灵力,让轮回符文反向运转——既然是她刻的咒,便用她的魂来解。
扇面符文开始倒卷,像把锋利的刀,将曼渡与阿华的魂丝一寸寸割开。
阿华的身形越来越虚,玄色衣袍终于变得像普通归人般虚幻,可他攥着枯瓣的手始终不肯松开。
曼渡的血顺着扇骨往下滴,滴在桥尾的青砖上,竟开出半朵曼珠沙华,转瞬又枯萎成灰。
“记住,”阿华的魂影快要消散时,枯瓣突然飘回曼渡掌心,背面的“华”字泛着暖光,“等下世花开,我教你刻我的名字,刻在……”话音未落,他的魂便被轮回风卷走,只剩半片枯瓣贴在曼渡掌心,像枚永不褪色的印记。
曼渡跪在桥尾,灵引扇的符文黯淡如死灰,心口缺了块似的疼。
孟婆默默将汤碗放在她手边,木勺里的汤还冒着热气:“老身活了千年,头回见渡魂使渡自己的执念。
这碗汤,您喝吗?”
曼渡摇头,望着三途河翻涌的黑水,知道阿华的魂己入轮回,可她刻在魂里的囚咒,还缠着他的来世。
远处,轮回门缓缓打开,新的归人排着队进来。
曼渡擦了擦泪,将灵引扇重新别在腰间,枯瓣贴在扇面,符文与血色小字缠成奇异的花纹。
她知道,只要这灵引扇还在,只要她还记得“阿华”这个名字,下一世,他们总会在花田重逢——不管是她渡他,还是他渡她。
孟婆望着曼渡远去的背影,木勺在碗沿敲出极轻的一声。
她记得九百年前,禁地花田的曼珠沙华全开成了血红色,像无数个守魂人的执念。
而今天,桥尾的青砖缝里,竟又冒出半片曼珠沙华的嫩芽,在冥界的阴寒里,倔强地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