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安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偶尔传来的车鸣和柜台后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陆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生理性泪水,整个人像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太师椅里,手里拿着一块柔软的细绒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面前博古架上的一尊仿青铜三足香炉。
动作敷衍,眼神放空。
“我说陈老头,咱这店真的能开张吗?
我瞅这月进来喘气的,除了我和您,就是那只总在窗台上晒太阳的肥狸花了。”
陆溟的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没睡醒似的慵懒腔调,“再这么下去,下个月小雨的药钱,我看得指望狸花出去逮耗子卖了。”
柜台后面,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陈老板头也没抬,继续用放大镜研究着手里的一个瓷碗底款,慢悠悠地道:“急什么?
古玩这行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心浮气躁,好东西都让你擦掉一层皮。”
陆溟撇撇嘴,把手里的绒布一扔,身子往下又出溜了一点,几乎要躺平:“吃三年?
咱这店里的东西,加起来够吃三个月吗?
我看除了那几个仿得还算凑合的民窑碗,剩下的跟废铜烂铁也没啥区别。
诶,陈老头,你说这行有没有啥捡漏的传说?
比如几十块买了个破碗,转手卖了几百万那种?”
“有啊。”
陈老头终于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梦里什么都有。
赶紧擦你的,那件青铜残片还没清理呢。
手脚麻利点,晚上关门前弄完。”
陆溟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木匣子。
里面铺着软布,放着一块巴掌大小、锈迹斑斑的青铜碎片,边缘不规则,表面刻着一些极其古怪、扭曲的纹路,既不像兽纹,也不像云雷纹,更非任何己知的文字,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和诡异。
这是前几天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模样的人送来的,说是地里刨出来的,急着用钱,五十块就硬塞给了陈老头。
陈老头当时没说什么,付了钱收下了,转头就让陆溟清理出来。
陆溟拿起碎片,入手微沉,一种冰凉刺骨的感觉透过手套渗入皮肤,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嘀咕着:“这玩意儿……阴气森森的,别是什么陪葬品吧?
忒不吉利。”
他换了套更精细的工具,小心地剔除着缝隙里的干硬泥土和铜锈。
工作的时候,他倒是收敛了那副懒散样子,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这是陈老头教他的,不管东西值不值钱,对待它们要有起码的敬意,因为上面附着的是岁月。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金黄柔和。
就在陆溟用镊子夹起一点特制的清洗剂,准备点在一个顽固的锈块上时,他的指尖无意中碰到了那片青铜***出的、未被锈蚀的一小片区域。
嗡——!
仿佛有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猛地刺入了他的指尖,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悸动顺着手指窜上手臂,首冲心脏!
陆溟浑身一僵,猛地缩回手,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擂鼓,撞得他胸口发闷,耳膜里全是“咚咚”的巨响。
眼前景象瞬间模糊、扭曲,古董店的货架、瓷器、阳光仿佛都在融化、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比荒凉、猩红如血的天穹!
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在天空中翻滚、咆哮,声浪震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金色的、炽热如熔岩的液体如同暴雨般洒落,每一滴都蕴含着令人窒息的力量和……悲伤?
“嘶——”陆溟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甩了甩头。
幻象消失了。
他还在尘墟阁里,夕阳的余晖温暖而真实。
手中的青铜残片依旧冰冷沉寂,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但他急促的心跳和瞬间冒出的冷汗告诉他,那不是错觉。
“怎么了?”
陈老头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询问。
“没……没什么,”陆溟压下心中的惊悸,勉强笑了笑,“手滑了一下,差点把这宝贝摔了。”
陈老头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道:“小心点。
这东西……有点特别。”
特别?
何止是特别。
陆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惊疑不定,不敢再看那青铜残片。
刚才那幅景象,和他最近几个月偶尔会做的那个怪梦,太像了。
只是梦中的画面更支离破碎,远没有刚才那一瞬间来得清晰、震撼。
他定了定神,草草将残片清理完毕,放回盒子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有些心神不宁,那个血色天空和巨大阴影的画面总在脑海里闪现。
下班时间到了。
陆溟换上自己的外套,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连帽衫。
“陈老头,我走了啊。
明天给我涨点工资呗,你看我今天受了多大惊吓。”
“滚蛋吧你,吓一惊吓值几个钱?”
陈老头笑骂一句,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小药袋,“给,这是托人给小雨带的新药,先试试效果。
钱从你下下下个月工资里扣。”
陆溟接过药,脸上的嬉笑收敛了,认真道:“谢了,老头。”
“快走吧,别磨蹭。”
陈老头挥挥手,重新戴上了老花镜。
走出尘墟阁,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
陆溟深吸一口气,将那个诡异的青铜片和血色的幻象暂时抛在脑后。
他得赶紧去菜市场买点菜,回家给妹妹小雨做饭。
他的家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面积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打开门,一个脸色有些苍白、但笑容很甜美的女孩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正是他的妹妹陆小雨。
“哥,你回来啦。”
小雨放下书,眉眼弯弯。
“嗯,今天感觉怎么样?”
陆溟换上拖鞋,把药放在桌上,“陈老头给的新药,明天开始吃。”
“还好,就是有点没力气。”
小雨轻声说,目光落在药袋上,眼神微微一黯,“又让陈爷爷破费了……破费什么,你哥我给他当牛做马,这是他该给的。”
陆溟故作轻松地揉揉她的头发,“等着,哥给你做好吃的去。”
钻进狭小的厨房,陆溟系上围裙,开始忙碌。
洗菜切菜,动作熟练。
看着锅里升腾起的热气,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父母早逝,他和妹妹相依为命。
小雨从小身体就不好,一种查不出具体原因的虚弱症,需要常年吃药调理,花费不菲。
这也是为什么他高中毕业就没再上学,辗转打工,最后在陈老头的古董店勉强安定下来。
陈老头人心善,知道他家的情况,工资给得相对厚道,偶尔还会接济一下。
生活虽然清贫,但至少有个奔头。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多赚点钱,把小雨的病治好,让她能像普通女孩一样,去上学,去逛街,去享受青春。
至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还有今天那诡异的幻觉,他选择性地忽略了。
生活己经够艰难了,他没精力去琢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吃完饭,督促小雨吃了药,又陪她看了会儿电视,陆溟才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
躺在床上,他望着天花板发呆。
白天的那个幻象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在眼前。
那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和我的梦那么像?
那青铜片又是什么来历?
胡思乱想中,疲惫感袭来,他渐渐沉入了梦乡。
果然,那个梦又来了。
这一次,画面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法想象的宏大战场,脚下是破碎的山河和扭曲的巨大尸体,天空是令人压抑的暗红色。
比山岳还要庞大的阴影在云层中搏杀,每一次碰撞都让世界震颤。
金色的血液如同瀑布般从苍穹倾泻而下,燃烧着,坠落着。
他听到了一种语言,古老、晦涩、充满了力量感,每一个音节都像是雷霆炸响,但他完全听不懂。
他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愤怒,一种撼动天地的悲伤,还有一种……不甘的执念。
他在梦中奔跑,却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呼唤他,又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逐他。
猛地,他惊醒了过来。
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只有零星的路灯光透进来。
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脏跳得厉害。
又是这个梦。
他摸索着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驱散了些许黑暗,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倒了一杯冷水灌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莫名的心悸。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寂静的街道。
夜凉如水,一切都笼罩在沉睡的安宁中。
可是,为什么只有他,总被拉入那个疯狂而可怕的梦境?
那个青铜片……绝对有问题。
明天得再仔细问问陈老头,这东西到底什么来路。
然而,连陆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经历了一次次怪梦,尤其是今天白天那短暂的幻象冲击后,他身体的最深处,某些沉睡了无数年的东西,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如同冰封的河面下,第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蔓延。
但此刻,他只觉得无比疲惫。
重新躺回床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事情,只盼望着能睡个安稳觉。
他不知道的是,命运的齿轮,早己悄然转动。
平凡的表象之下,暗流己经开始涌动。
他渴望的安宁,正被迅速推向无法挽回的过去。
而改变一切的风暴,即将在不经意间,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