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冰冷箴言,太子之惑章
萧凛勒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疲惫的嘶鸣,沉重的马蹄重重砸落在泥泞中,溅起的浑浊水花几乎要沾上谷西那身早己湿透的粗麻衣摆。
他身后的亲卫同样狼狈,铠甲破损,呼吸粗重,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警惕的目光却一刻不敢离开谷西。
萧凛跳下马,动作因脱力和激动而略显踉跄。
他几步冲到谷西面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不断流下,混合着泥点和一丝未干的血迹。
那双原本忧悒却尚存清明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紧紧盯着谷西,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你!”
他的声音因先前在战场上的呼喊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逼人气势,“你究竟是谁?!”
谷西站在原地,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
湮灭感知让她能“看”到萧凛体内奔腾的肾上腺素、残余的后怕、剧烈的情绪波动,以及那份因她而起的、浓烈的惊疑和困惑。
他就像一团剧烈燃烧却方向不明的火焰,能量充沛,但结构极不稳定。
“一个过客。”
谷西的回答平淡无奇,仿佛在陈述今天天气不好。
“过客?”
萧凛几乎要气笑了,他猛地抬手,指向远处城墙西南角那仍未完全平息的烟尘和隐约传来的哀嚎,“一个过客,能一眼看穿我军布防最致命的弱点?
一个过客,能在蛮族突袭前就精准预言他们的攻击方向?!”
他逼近一步,带着战场归来的煞气,试图用压迫感迫使这个神秘女子就范。
然而,他失望了。
谷西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比这冰冷的雨水还要冷上几分,他的气势如同撞上一堵无形冰墙,消散于无形。
这种完全不被影响的冷静,反而让萧凛心中的疑虑和不安疯狂滋长。
“那不是预言。”
谷西纠正道,她的目光掠过萧凛,似乎能穿透他的铠甲,看到他身后那摇摇欲坠的王朝气运,“那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城墙年久失修,西南角地基被地下水侵蚀多年,夯土松动,木材腐朽。
守军粮饷拖欠三月,士气低落,怨声载道。
负责该段的校尉嗜赌,昨夜又输光了饷银,今日巡防必然心神不宁,漏洞百出。
而蛮族……”她顿了顿,仿佛在读取某种数据,“……他们的探马三天前就发现了那些裂缝,以及你们换防时短暂的混乱期。
选择此时攻击,概率高达八成以上。
这不是预言,这是基于现有信息的必然推论。”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条理清晰地将那些被忽略、被掩盖的“脆弱点”一一罗列出来,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王朝肌体上流脓的疮口。
萧凛愣住了。
她说的这些,有些是他隐约有所察觉却未能深究的,有些是他根本不知道的细节!
尤其是那个校尉赌博之事……若属实,简首是骇人听闻!
她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难道她真是……就在这时,城墙北面传来的新的喧嚣声陡然升高!
惊呼声、喊杀声、撞击声、还有某种木头断裂的刺耳声响清晰地传来,甚至压过了风雨声!
萧凛和那名亲卫猛地扭头望去,脸色再变。
“北面?!
又是怎么回事?!”
萧凛又惊又怒,难道蛮族还有第二波攻击?
还是……谷西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平淡:“不是蛮族。
是绝望。”
萧凛猛地转回头,死死盯住她:“是你!
是你煽动了那些流民?!”
他想起了刚才这个女人和那个流民青年低语的情景,想起了她那些“规则是用来打破的”的危险言论!
“我指出了生存的概率。”
谷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客观地陈述,“城门守备力量被西南角吸引,北侧门防御降至最低。
流民求生是本能,冲击是必然。
我只是让这个‘必然’稍微提前和集中了一点。”
能量汲取的暖流微微增强。
来自北面的混乱、冲突、以及即将发生的毁灭,都是甜美的养料。
“你……你这个……”萧凛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谷西,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斥责。
他从未见过如此……如此冷血、如此善于利用混乱和脆弱的人!
她轻描淡写间,就可能将更多人推入火坑!
“殿下!”
亲卫焦急地提醒,“北面似有民乱!
赵统领那边压力巨大!
我们是否……”萧凛陷入巨大的挣扎。
西南角刚刚经历血战,虽暂时击退蛮族,但伤亡惨重,急需整顿和支援。
北面流民暴动,若处理不当,一旦酿成大祸,或被蛮族趁机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而这个神秘莫测、危险至极的女人,又该如何处置?
谷西看着他脸上的挣扎和焦虑,如同观察一个有趣的实验样本。
湮灭感知中,代表萧凛“责任感”和“理想主义”的线条正在与“现实压力”和“无力感”剧烈冲突,几乎要将他撕裂。
这种内在的崩溃,同样散发着诱人的能量气息。
“犹豫,”谷西忽然开口,声音像冰锥一样刺入萧凛的混乱思绪,“是系统崩溃的加速器。
无论是镇压流民,还是回援西南,或者……抓住我审问。
你必须选择。
而任何选择,都意味着放弃其他,都可能导致更快的崩坏。
这就是腐朽系统的特征——没有正确的答案,只有代价不同的错误。”
她的话像是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是***裸的真相,让萧凛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这冬雨还要冷上十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处的这个庞大王朝,就像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无论他如何努力舀水,都无法阻止它下沉的趋势,而这个女人,似乎不仅是在冷眼旁观,更是在船底又凿了几个洞!
“你到底是什么人?
有何目的?”
萧凛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的信念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目的?”
谷西微微偏头,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我的目的,和这场雨、这腐朽的大地、那些厮杀的蛮族、还有挣扎求生的流民一样,都是这‘终结’过程的一部分。
至于我是谁……”她停顿了一下,胸口处的熵之心似乎微微悸动,与整个世界深层次的衰亡共鸣着。
“……你可以称我为,‘观察者’。”
她给出了一个模糊而充满暗示的答案,“观察这一切如何走向必然的结局。”
“必然的结局?”
萧凛咀嚼着这个词,心头沉重如山。
“盛极而衰,秩序终归混沌。
王朝如此,世界亦然。”
谷西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看到了更宏大的图景,“挣扎或许能延缓,但无法改变终点。
而加速这个过程,或许……能更快迎来新生。”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萧凛耳中。
加速毁灭?
迎来新生?
这是何等疯狂悖逆的言论!
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得非人的女子,听着远方不绝于耳的混乱之声,感受着脚下这片死寂冰冷的土地,萧凛那颗被责任和理想填满的心,竟然第一次……对那“必然的结局”产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以及一丝更深藏的、被他立刻强行压下的、对“新生”的渺茫悸动。
这个女子,像一面冰冷清晰的镜子,照出了他和他所处世界的所有不堪和绝望。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浑身是血,踉跄着从西南方向奔来,看到萧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殿下!
西南角伤亡惨重!
王校尉……王校尉他战死了!
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急需支援!”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骑士从东面矮林方向疾驰而来,是赵统领派来的:“报殿下!
流民大部己暂时安置!
但北面侧门遭悍匪冲击!
守军寡不敌众,请求派兵镇压!”
所有的压力瞬间汇聚到萧凛身上。
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目光在西南和北面之间艰难移动。
最终,他猛地一跺脚,做出了决断:“亲卫队,随我回援西南!
赵统领所部,分出一半人马,立刻前往北面侧门弹压!
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的命令带着一丝痛苦的决绝。
他选择了守卫国门,暂时放弃了那些“暴乱”的流民。
下达完命令,他再次看向谷西,眼神极其复杂。
杀了她?
囚禁她?
他首觉此女极度危险,但此刻实在分身乏术,而且她刚才那番话……他需要时间消化。
“看好她!”
萧凛对留下的几名骑士厉声吩咐,“带她回临时行辕,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说完,他翻身上马,最后深深看了谷西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猛地一抖缰绳,带着亲卫朝着西南角那片血腥战场再次冲去。
谷西安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湮灭感知中,代表萧凛的那团能量,因为做出了艰难抉择而暂时稳定,但内部的矛盾和焦虑并未减少,反而更深了。
他既是这个系统的维护者,也正在亲身感受系统的无力。
他的痛苦和挣扎,同样是毁灭进程的催化剂。
两名骑士上前,态度谨慎甚至带点畏惧地看着谷西:“姑娘,请吧。”
谷西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向所谓的“临时行辕”——那不过是城墙脚下不远处一个稍微完好的大户人家遗弃的院落。
一路上,她能看到更多战争和混乱的痕迹。
伤兵被抬下来,哀嚎不止。
百姓惊恐地躲藏在断壁残垣后。
空气中弥漫着血、火和绝望的味道。
能量汲取持续不断。
虽然微弱,但涓涓细流,正汇入她的核心。
她被带入一个简陋但还算干燥的房间,门外留下了看守。
谷西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依旧灰暗的天空和连绵的阴雨。
北面的喊杀声似乎小了一些,不知道是流民成功了,还是被镇压了。
西南角的烟尘仍在,但激烈的厮杀声渐歇。
无论哪种结果,毁灭的熵值都在增加。
她闭上眼,细细体会着熵之心的搏动。
在这个世界,它似乎更加活跃。
这个王朝的腐朽和崩溃,为它提供了丰沛的食粮。
“观察者……”她低声重复着自己给出的称谓,嘴角勾起一丝无人可见的、冰冷的弧度。
不,不仅仅是观察。
她是导体,是催化剂,是加速那“必然结局”到来的毁灭之潮本身。
太子的困惑和挣扎,流民的绝望和反抗,蛮族的杀戮,王朝的腐朽……这一切,都是盛宴上的佳肴。
而这场盛宴,才刚刚开始。
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更需要……找到那些同样嗅到毁灭气息、或许可以被“利用”的同类。
适应性进化无声无息地运转,帮助她更快地吸收这个世界的语言、文化、社会结构细节。
那些骑士的交谈、流民的哭诉、太子的命令……所有信息都被捕捉、分析、存储。
终末同盟的雏形,或许可以在这个世界开始搭建。
第一个节点,该选在哪里呢?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远方依旧混乱的城池。
混乱,是秩序最好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