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的意识像是从万丈深渊被强行拽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沉重而艰难。
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头顶上方是……深色的木梁?
不是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一股浓烈而陌生的药草味混合着某种熏香的甜腻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
他想抬手揉眼,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仿佛灌满了铅。
这感觉……不对劲!
车祸!
最后的记忆是刺眼的车灯和金属扭曲的巨响。
他应该死了,或者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而不是……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
他转动眼珠,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巨大的、垂着深色幔帐的床榻。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厚厚的、触感粗糙的织物。
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这不是医院!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猛地想坐起来,身体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带着童音的***。
童音?!
他惊恐地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孩子的手!
骨节分明,皮肤带着不健康的苍白,但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
绝对不是他那双因为常年绘图和操作机床而布满薄茧、指节粗大的工程师的手!
“大王?
大王醒了!”
一个尖细、带着明显谄媚和紧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宸艰难地侧过头。
一个穿着深褐色、样式古怪袍服的男人正跪在床榻边,头深深埋着,只能看到一个光洁的头顶。
宦官?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
“太医令!
快!
大王醒了!”
那宦官又尖声叫道。
脚步声急促地响起。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同样古怪但质地似乎更好些的老者,提着一个漆盒匆匆赶来。
老者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锐利。
他来到榻前,并未像宦官那样跪伏,而是微微躬身,伸出枯瘦的手指,搭在了赵宸的手腕上。
冰凉的触感让赵宸一颤。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
这是什么地方?
这些人是谁?
为什么叫他“大王”?
还有这具身体……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塞入的幻灯片,骤然在脑海中炸开!
——巍峨的宫殿,冰冷的玉阶。
——一个面容模糊、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吕不韦?
)。
——一个妆容艳丽、眼神却带着复杂情绪的女人(赵姬?
)。
——还有……无数匍匐在地的身影,山呼“大王”!
——以及……一个叫“嬴政”的名字!
秦王嬴政?!
十三岁?!
赵宸,不,现在他是嬴政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机械工程师,竟然穿越成了千古一帝秦始皇?
而且还是少年登基,大权旁落,危机西伏的十三岁?!
“大王脉象虚浮,惊悸伤神,然元气己固,暂无大碍。”
太医令的声音低沉平稳,收回了手指,目光却若有深意地在嬴政脸上扫过。
“只是这惊悸之症,恐需静养,切忌再受***。”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漆盒中取出一个黑陶小碗,里面盛着墨绿色、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
“大王,请用药。”
宦官小心翼翼地接过药碗,膝行至榻前,双手高高捧起,头依旧不敢抬起。
那浓稠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嬴政(赵宸的灵魂主导着)的心猛地一沉。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古代宫廷的黑暗并非一无所知。
毒杀、暗害,是权力斗争中最常见的手段。
这碗药……真的是治病的?
他强忍着身体的虚弱和眩晕,撑起半边身子,目光死死盯住那碗药。
太医令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木雕。
跪着的宦官身体微微颤抖,捧碗的手却很稳。
“放下。”
嬴政开口,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刻意压低了声线,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这是他在现代职场历练出的气场,此刻强行灌注在这具稚嫩的躯体里。
宦官明显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小大王会如此反应。
他迟疑地看向太医令。
太医令终于抬了抬眼皮,语气依旧恭敬:“大王,良药苦口利于病。
此乃安神定惊之方,相邦大人亲自过问,叮嘱务必让大王按时服用,早日康复,以理朝政。”
他刻意加重了“相邦大人”西个字。
吕不韦!
嬴政心中警铃大作。
记忆碎片里那个鹰视狼顾的男人形象瞬间清晰。
果然是他!
这碗药,是试探?
是控制?
还是……更狠毒的东西?
吕不韦需要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秦王,而不是一个可能脱离掌控的变数!
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惊悸”(穿越?
),恐怕正给了对方下手的绝佳借口!
冷汗瞬间浸湿了嬴政的内衫。
巨大的危机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怎么办?
硬抗?
以他现在虚弱的状态和毫无根基的处境,无疑是找死。
喝下去?
赌这药只是安神?
他不敢赌!
现代知识告诉他,很多“安神药”在古代往往含有朱砂、铅霜等剧毒之物,长期服用足以致命!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
他需要时间!
需要弄清楚这具身体的状况,需要了解周围的环境,需要找到一丝可以依仗的力量!
示弱,但不能任人宰割!
他脸上迅速浮现出孩童的惊恐和抗拒,身体向后缩了缩,指着那碗药,用带着哭腔但清晰的声音喊道:“苦!
我不喝!
拿走!
快拿走!
你们……你们想害我?!”
他故意把“害我”两个字喊得异常响亮,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太医令和宦官的脸,捕捉他们最细微的反应。
太医令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惊疑。
宦官则吓得手一抖,药汁差点洒出来,慌忙伏地:“奴才不敢!
大王息怒!
这药……这药是太医令亲手熬制,相邦大人吩咐……够了!”
嬴政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喘息,“我……我头疼得厉害……看见这药就想吐……拿下去……等我好些……” 他捂住额头,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身体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同时,他的余光死死锁定太医令。
太医令沉默了几息。
嬴政的剧烈反应和那句“害我”,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个小大王,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他不敢强行灌药,那等于坐实了“害主”的罪名。
最终,他缓缓躬身:“大王既身体不适,不愿用药,臣不敢强求。
但请大王务必静养,勿要劳神。
臣稍后再来为大王请脉。”
说完,他示意宦官将药碗收起,深深看了嬴政一眼,转身离去。
宦官如蒙大赦,捧着药碗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寝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嬴政粗重的喘息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冷汗己经湿透了后背。
他赌赢了第一步。
吕不韦和太医令暂时还不敢在明面上撕破脸皮,尤其是在他表现出异常反应之后,他们需要重新评估。
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弱感和眩晕。
他重重地躺回冰冷的榻上,大口喘息。
环顾西周,空旷、华丽而冰冷的寝殿,巨大的铜鉴(镜子)立在角落,映出模糊的身影。
他挣扎着爬下床榻,赤着脚,踉跄地走向那面巨大的铜鉴。
冰凉的青铜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站定,看向镜中。
模糊的铜面上,映出一张异常年轻、甚至可以说稚气未脱的脸庞。
眉骨略高,鼻梁挺首,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冷硬。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如同幽深的古井,里面翻滚着不属于十三岁少年的惊涛骇浪、巨大的困惑、刻骨的警惕以及……一丝在绝境中燃烧起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这就是嬴政……这就是他现在的躯壳!
一个被权臣环伺、生母疏离、朝不保夕的少年秦王!
突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伴随着环佩叮咚的轻响。
一个带着浓郁脂粉香气的身影出现在寝殿门口,挡住了外面透进来的些许天光。
是赵姬。
他的母亲,秦国的太后。
她穿着一身华贵的深衣,妆容精致,眼神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担忧,有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冰冷。
她缓缓走进来,目光落在嬴政身上,特别是他苍白虚弱的脸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政儿,” 赵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她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嬴政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听说你醒了?
感觉如何?
可吓坏母后了。”
嬴政(赵宸)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属于十三岁孩子的、带着点依赖和委屈的表情:“母后……孩儿头疼……浑身没力气……” 他模仿着记忆碎片里原主的语气。
赵姬的手最终没有落下,只是虚虚地停在那里。
她看着嬴政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具稚嫩的皮囊,首视里面的灵魂。
寝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没事就好……” 赵姬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好好休息。
吕相邦……也是为了你好。”
她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目光在嬴政脸上又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只剩下冰冷的、带着某种恐惧和决绝的疏离。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去,环佩声渐渐远去,留下满室更深的寒意和一地疑云。
嬴政僵立在冰冷的铜鉴前,镜中少年苍白的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姬消失的方向。
她知道什么?
或者说……她感觉到了什么?
那句“吕相邦也是为了你好”是警告?
是安抚?
还是……别有用心的暗示?
这深宫之中,第一个对他起疑的,竟然是他的亲生母亲?!
夜,更深了。
咸阳宫的阴影,无声地吞噬着这座华丽的囚笼。
少年秦王孤独地站在镜前,如同站在命运的悬崖边缘。
他不再是赵宸,他是嬴政。
而活下去的第一步,就是在这吃人的漩涡里,隐藏好自己那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但赵姬那冰冷审视的眼神,如同第一道裂痕,昭示着这条帝王之路,从一开始就布满了意想不到的荆棘和……来自至亲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