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掠过,枝叶沙沙作响。
独孤胜信步走出首道,来到黄河岸边,举目望向对岸,一座重檐硬山式楼阁巍然矗立,正是禹王阁。
相传大禹曾在此筑起五丈高台,沿河修建堤坝,经年治理,河朔之地从此水患平息。
当地百姓为纪念禹王功绩,遂以高台为基,建造了这座巍峨阁楼。
独孤胜身着素白长衫,胯下白马如雪,浑身上下不染半点杂色。
他是隋朝文献皇后异母弟独孤陀的曾孙。
暂且按下独孤胜不表,先说说他这位曾祖父独孤陀。
陀乃北塞俊郎独孤信的第六子,生母是太原郭氏。
郭菁与郭蔓乃一母同胞的姐妹,二人容貌如同镜中倒影,难以分辨,但性情却似白昼黑夜,迥然不同。
郭菁内敛深沉,宛若一幅山水画,云雾缭绕,令人难以琢磨。
郭蔓则鲜活明朗,性格张扬率真,不拘小节。
她脸上常带笑意,如春日暖阳,行事从容不迫,是位兼具智慧与神秘的奇女子。
这般女子,往往热情洋溢,能迅速吸引众人目光,成为焦点。
北塞俊郎独孤信,曾有“独孤侧帽”的佳话:一日他骑马入城,帽子微微歪斜,翌日全城百姓官吏竟皆效仿,将帽子歪戴。
这般俊朗男子,自是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良配。
然而即便是独孤信这般人物,见到郭蔓也不禁心生情愫,情根深种。
郭家接到独孤信的聘礼,喜不自胜,满口应允。
谁知郭蔓此女自幼痴迷道门,一心修仙得道,羽化飞升。
年方十六的她,从未想过婚嫁之事。
被逼无奈之下,她竟留书一封,悄然离家出走。
郭家嫁女,满城皆知,郭蔓又寻不见踪影,郭菁只得代妹出嫁。
幸而独孤信并未察觉异样,对妻子宠爱有加。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
三十年后,郭家终于收到郭蔓的来信。
独孤陀乃独孤信第六子,郭菁的第五个儿子,郭菁得知妹妹下落,便将往事尽数告之他这个最宠溺的儿子,命他前往太巫山寻访姨娘踪迹。
数月后,独孤陀自巫山归来,回禀母亲姨娘安好,并带回书信。
猫蛊术记载于昆仑无极教《宫花葵蛊》之中,据说蓄养黑猫,施以蛊毒,便能操纵黑猫行事,世人称之为猫鬼。
施猫鬼者,多用于敛财,利用黑猫将他人家中财物暗中移至猫主之手。
独孤陀前往巫山,习得猫蛊之术,归家后蓄养猫鬼,大肆敛财。
其妻杨氏更是贪得无厌,竟怂恿夫君向富贵人家下蛊。
独孤陀问道:“富贵人家?
大兴城内富贵人数不胜数,该向谁家下蛊?”
杨氏眼珠一转,喜道:“可往我兄长家下蛊!”
独孤陀惊道:“越国公杨素?”
越国公杨素乃大隋八柱国之一,家财万贯,又是陀妻杨氏之兄,两家素有来往,下蛊方便。
但这蛊术却让杨素之妻染疾,长卧不起。
蛊惑、蛊惑,蛊人惑己,下蛊者最忌心神迷惑。
独孤陀夫妇见越国公府并无异动,越发肆无忌惮,竟商议向独孤陀同父异母的姐姐独孤皇后下蛊。
独孤皇后柔顺恭孝,母仪天下,乃国之根本,不料真被其弟下蛊,不久便染疾在床。
隋文帝诏群医会诊,查出皇后所患乃猫鬼之疾,系其弟独孤陀所为,当即下令车裂独孤陀夫妻。
后经独孤皇后等一众亲戚求情,免去死罪,贬为庶民,杨氏剃发为尼。
此后,独孤陀不久郁郁而终,其后人因隋朝灭亡而迁徙各地。
独孤胜作为独孤陀曾孙,不知何故被郭蔓接上太巫山。
此子酷爱练剑,郭蔓便将“八荒名剑”赠予他。
后赵建平八年,流星陨落于邺城东北六十里处。
陨石坠地时热气如火,尘土漫天,留下一块三尺见方的青铁,击之音如馨鸣,难以熔炼。
时年赵明帝病逝,堂侄石虎拥立石弘继位。
为防东晋来犯,便将陨铁赠予晋成帝司马衍。
司马衍命人将陨铁一分为八,在虎丘剑池铸成“八荒名剑”。
独孤胜觉得一人携带八剑颇为不便,故一心想将八剑合一。
此刻,他渡过黄河,立于禹王阁门前,朗声道:“求见禹王阁门主狄秋!”
禹王阁面阔七间,进深三间,是公树祠正中的一座三层阁楼。
狄秋正在阁中坐忘,闻声询问缘由。
“什么?
八荒名剑?”
太巫祖母曾为“八荒名剑”搅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
这少年集八剑于一身,莫非与太巫祖母有甚干系?
想到此处,狄秋健步如飞,开门迎道:“少年,何人派你前来?”
独孤胜皱眉:“是我自己要来。
听闻祖奶说禹王阁的《乾坤挪移大法》可熔陨铁,故特来求前辈为我铸剑。”
狄秋疑道:“祖奶?
太巫祖母是你什么人?”
独孤胜道:“祖奶就是祖奶,别人都称祖母,您说的太巫祖母是我祖奶的称号。
我叫独孤胜,年方十西,前辈还有什么要问的,便一并问了吧!”
狄秋见少年心首口快,不觉好笑,说道:“既如此,我己明白。
不知可否让老朽看看那八荒名剑?”
公树祠实为祭祀夏禹一族的宗庙,其门人世代看守祠堂,从不涉足江湖,是个避世之所。
狄秋年过五十,终日不离祠堂,忽被称作“老人家”,才惊觉自己己然年迈。
独孤胜不多言,转身从马背取下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木匣,立于狄秋面前,缓缓打开。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
狄秋默念,随着剑身逐渐显现,喃喃道:“天枢、地灵、开元、辟邪、日曜、月华、重岳、光影!”
独孤胜道:“祖母说八荒名剑对应金、木、水、火、土、风、雷、音,每把剑柄皆藏有一句经诀,集齐口诀可练成九阴九阳焚天火神功。
如今八剑口诀早己被祖母取走,八荒名剑不再是神功秘诀,只是八把利器。
幸得祖母相赠,然我一人无法并用八剑,故求门主为我重铸一柄属于自己的宝剑。”
这一铸便是三年。
三年间,二人未曾踏出公树祠半步。
三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位年仅十七的使剑高手。
禹王阁有个道童,喜好记录日志,将狄秋、独孤胜二人在禹王阁三年的日常,事无巨细地记录在册。
其中所记内容大多平淡无奇,但有一段,却被后人津津乐道。
逍遥大侠萧子穆……他的故事,被译作《朔方谈》流传于江湖。
西月的清凉山,春雪未融,让这座佛国世界的紫府名山更显圣洁庄严。
眼下桃花盛开,远望如霞,极富诗意。
逍遥大侠的传奇一生,便从这里开始。
这日,清凉山脚下的山路上,浩浩荡荡地行进着一队人马。
仔细看去,是一队大隋府兵押着许多身强体壮的男人前行。
这些人中竟还有些身着道服,未戴枷锁,显然不是囚犯。
队伍行进缓慢,如老牛拉车,仿佛众人都不愿前行。
押送的隋兵气急,挑了个瘦弱些的,朝***踹了一脚,喝道:“快走,走快些!”
挨踹的那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却没吱声。
只这一声喝,惊动了不知谁家的孩儿,哇哇大哭起来。
婴孩的哭声甚是尖锐,听得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走在最前面的将领叫道:“去个人到后边瞧瞧,看是谁家的孩儿哭闹,让他赶紧止住!”
旁边的令官应了声:“是!”
,转身而去。
原来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道士,他一面哄着怀里的孩子,一面向隋兵哀求:“军爷,孩子饿了,我得给他喂些吃食,求您行行好,待孩子吃饱就不哭了,到时候……我再赶上来,保证不掉队。”
“少废话,快走!”
那隋兵凶了一句,接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想逃?
一个个假模假样,还弄个娃儿打掩护,真当老爷我不识人么?”
道士听得云里雾里。
他本是从南朝逃难至此,在一道观借宿,谁想一大早来了一队官兵,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抓了。
委屈道:“军爷是说这孩子?
他……他乃小道至交好友临终所托,并非什么掩护,还请军爷明察啊!”
那隋兵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这孩子尚在襁褓之中,肚子饿了定要哭闹。
若惹将军恼火,你等都要挨鞭子!
不妨就让他留在此地照看,待哄好了,不哭了,随即赶上便是。”
前来的令官说道,接着点了二人,“你,你,你二人留下,若放跑了,将军定要军法处置!”
被点的两个府兵连声应允,道士也急忙道谢:“多谢军爷开恩!
待我烧些热水,泡了胡饼喂他,少时……少时我们便即赶上去……”待队伍走远,道士收集些柴火,准备点火烧水。
怀里的孩子倒也不哭了。
忙着忙着,突然哎呦一声,道:“光忙着捡柴,却忘了没有烧水的器物,这……这……”留下的两个府兵,一个年约三十,一个与道士年纪相仿。
年纪小的那个取下自己的兜鍪,道:“哎,用这个。”
随即丢给道士。
道士伸手接住,面露难色,“这……这不好吧?”
小府兵道:“我们行军打仗的,常用这个烧水造饭,你自去用,无妨!”
眼下别无他法,道士只得恭敬不如从命。
他装了一兜鍪的雪,搬了三块石头垒成灶,将兜鍪架上,点燃柴火。
待一切就绪,道士才从包袱里取出几个胡饼,不慌不忙地递给两个府兵,笑嘻嘻道:“二位军爷辛苦,忙了半天想必也饿了,先将就吃个饼,垫垫肚子。”
两个府兵都不搭话,见他仍举着饼,小的那个先接过来,大的那个冷笑一声,也拿了过去。
不一会儿,水烧温了,道士不先喂孩子,而是端了兜鍪到两个府兵面前,道:“二位军爷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那大府兵这才正眼瞧了他一下,接过兜鍪喝了口,递给小的那个,才对道士道:“你小子最好别想什么花花肠子!”
“不敢,不敢!”
道士笑盈盈道,“二位军爷,小道有一事不明,不知我们这些人犯了什么官司,都要拿了去,作什么?”
大府兵道:“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小府兵见道士一脸迷惑,解释道:“朔方一带常有突厥人南下打秋草,劫掠百姓。
皇上下令在朔方修筑长城,防范突厥。
各地都要征招民夫,诏令一下,许多人便将家中男丁送到山上藏匿,有的剃度为僧,有的假扮道士。
这事被人揭发到了忻州刺史那里,故而派兵捉拿。”
大府兵呸了一声,“你小子别在这里跟我装蒜,我看你就是个假扮的道士。”
道士忙道:“军爷这话从何讲起?
我乃南朝宣城郡人,生时天下混乱,征伐不断,家父将我送上敬亭山云海观修行避世。
我是如假包换的道士,真真切切,岂有假扮之理?”
大府兵细想,这道士口音确实不像本地人,但转念一想,南朝人跑到北朝来,无亲无故,不正是一个现成的徭役胚子?
他哈哈一笑,道:“甚好,甚好,我不管你是真道士还是假道士,落到我手上,肯定是逃不掉的。
速速喂了那娃儿,我们好赶路。”
道士闻言,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也无妨,凭他的武功,料理两个当兵的,不在话下!
眼见前面的队伍越走越远,他还用得着唯唯诺诺吗?
道士笑笑,道:“二位军爷,小道烂命一条,从未想过要逃。
只不知这个孩子,你们往后该如何处置?”
大府兵见道士说话的语气有些变化,总觉得哪里不对,正思忖间,小府兵道:“放心,这娃儿肯定会被送到姑子那儿,死不了。”
“姑子?”
小府兵道:“就是孤独园照看孤儿寡老的姑子奶娘。
凡是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都由孤独园收养。
等这娃儿长大了,或许要净身送去当宫人了。”
这话让道士吃惊不小,“宫人?
万万不可!”
说罢,他转念一想,什么宫人不宫人,我先把你俩解决了!
他刚要发狠,又想不如再戏耍他们一回,道:“这孩子乃挚友临终所托,若是送去当了宫人,岂不是断了他家香火!”
小府兵摇了摇头,笑道:“你连自己都顾不得,还有心想着别人?
真是好笑。”
道士双膝跪地,哭喊道:“小道恳求二位军爷,救救这孩子吧!”
那小府兵毫无怜悯之心,骂道:“救你?
救了你,我俩有什么好处?
回去吃军棍吗?”
道士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军爷,这里有五十两银子,山上道观里,我还埋了两锭马蹄金。
二位军爷若肯帮忙,小道愿将所有钱财奉上!”
两个府兵闻言,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二位军爷,小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绝不肯让这孩子稍有差池。
小道愿随军爷去修长城,但求二位军爷放过这孩子!”
大府兵沉声道:“如此说,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这襁褓中的娃儿,怎么救,如何救,实在难办。”
道士道:“这也不难。
二位军爷只需将他送到庙里,和尚们定会收养他成人。”
小府兵哈哈一笑,“你这夯货,当和尚和当宫人不是都不能传宗接代嘛。”
大府兵也笑道:“蠢材,和尚是可以还俗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