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的厂房和新兴的艺术画廊诡异共生,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颜料和咖啡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跟着导航提示找到一栋改造过的红砖建筑,沿着外挂的钢铁镂空楼梯走上三楼。
一扇厚重、没有标识的黑色铁门出现在眼前。
他环顾西周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五秒后,门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滑动声,接着是脚步声。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一件沾满各色斑迹的工装围裙,里面是简单的黑色T恤。
一头利落的短发被染成了雾霾蓝,几缕碎发落在额前。
她的眼神没有寻常艺术家的浪漫或飘忽,反而带着一种工程师般的锐利和审视,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材料的质地和潜力。
“林默教授?”
她先开口,声音平静,没有任何寒暄的语调。
同时,她的双手快速而流畅地打出手语:”周叔叔介绍来的。
请进。
“林默心中警铃微作。
她首接用手语,是体贴,还是某种测试?
他谨慎地点点头,迈步走进工作室。
内部空间极大,挑高惊人,原先的工厂桁架还暴露在外。
但这里不像一个创作空间,更像一个井然有序的车间或实验室。
作品分门别类放置,工具挂满整面墙,各种金属、木材、电子元件分置在不同的工作台上。
一面墙上挂满了用铜铸造的各种语言文字的字母,另一面墙则是由数百个废旧电话听筒组成的装置,密密麻麻的话筒正对着室内,无声地呐喊着,让林默感到一阵不适——那像极了无数个被监听的耳朵。
他的目光被中央一个巨大的雕塑吸引。
那是由陶瓷碎片、玻璃渣、扭曲的金属零件和断裂的电路板精心组合而成的一个巨大的人脑形状。
它既展现出一种破碎的惨烈,又奇异地蕴含着一种重组后的、冰冷而怪异的美感。
“那是‘破碎的思考’,”苏晓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她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去年的作品。”
林默拿出手机打字:”为什么是破碎的?
“苏晓走到雕塑旁,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一块突出的陶瓷,发出清脆的声响。
“完整的东西,形态固定,意义也被禁锢。
只有破碎了,才能打破原有的结构,才有重新组合、赋予新意义的可能。”
她转过头看他,眼神深邃,“有时候,破碎不是终结,是开始。”
林默觉得她话中有话。
他继续打字:”你的项目,‘无词词典’,也是基于这种‘破碎’?
““可以这么理解。”
她走向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上面铺满了图纸和各种材质的样本。
“语言本身就是一种破碎和重组。
词语是符号,切割并重新定义现实。
我的项目是想找到词语之前的,或者词语之外的东西。
一种更首接的概念表达。”
她展示的图纸上不是传统的艺术构图,而是更像工程师的蓝图或者密码学的图谱。
复杂的几何图形、色彩编码、材质索引旁边标注着大量注释。
“比如,”她拿起一块粗糙的树皮,又指了指图纸上一个类似年轮的符号,“这个不代表‘树’这个词,它首接指向‘生长’、‘时间’、‘循环’的概念。
这个,”她又拿起一片光滑的黑色金属,“代表‘冰冷’、‘精确’、‘无情’。”
林默的兴趣被本能地勾起,他打字:“这很像语言学中的语义基元和概念隐喻含义,但貌似更极端。
你想创造一种元语言……苏晓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终于遇到了能理解的人。
“没错!
语言是地图,但地图不是领土,还会失真。
我想做的是……”她停顿了一下,寻找着措辞。
林默打字接上:”……首接呈现领土本身?
““Exactly!”
她打了个响指,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兴奋的表情,“一种不依赖特定文化语法,能进行跨文化首接传递的概念,你觉得可能吗?”
他们陷入了深入的讨论。
林默用手机打字,偶尔辅以手势;苏晓则口语和手语交替使用,流畅自如。
交流意外地高效。
林默发现,苏晓对语言学并非浅尝辄止,她的许多想法甚至触及了“默片计划”里一些关于信息编码和潜意识感知的边缘理论。
这巧合好得令人不安。
时间在讨论中流逝。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工作室里的灯光自动亮起,是那种明亮但不刺眼的冷白光。
林默意识到该走了。
他起身,指了指门口,表示告辞。
“你明天还来吗?”
苏晓问,她靠在一个工作台边,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表面有奇异纹路的木料,“材质表达的部分我还没给你看,那才是最有意思的。”
林默犹豫了。
理智告诉他这很危险,每一步都可能更深地踏入陷阱。
但他需要这里。
需要这个看似能避开监视的空间(尽管可能只是假象),需要这个能***他思考的项目,甚至需要苏晓这个谜一样的存在带来的信息碰撞。
他点了点头。
“很好。”
苏晓笑了笑,走到一旁,拿过一个全新的素描本和一支昂贵的绘图铅笔,递给他。
“哦,对了,算是……‘治疗’的一部分?
或者就当是个练习。”
林默疑惑地看着她。
“不需要画得多好,”她解释道,“只是另一种表达方式。
每天试着画下你说不出的东西,或者任何你想记录的东西。
有时候,手和眼睛能绕过大脑的某些……障碍。”
”障碍“这个词,让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接过本子和笔,感觉分量沉重。
离开工作室,走在昏暗的工业区街道上,晚风带着凉意。
林默紧紧抓着那个素描本。
它看起来像一件礼物,也像一件囚犯的日记本,更像一件武器。
他不知道苏晓是能帮他打破沉默的盟友,还是精心布置这座无形监狱的狱卒之一。
他只知道,游戏己经开始了。
而他,必须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