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兵登记表上的血与铁锈味
>染血的纸页被塞回他颤抖的手中。
>“名字都不会写?”
张猛的笑声像砂纸磨着铁皮,“废物就该待在垃圾桶里——”---初秋的晌午,毒辣的日头毫无遮拦地砸在西南军区第77集团军新兵营的水泥操场上,蒸腾起一层灼人的热浪。
空气黏稠得如同胶质,吸进肺里都带着铁锈的腥气。
秦风眯着眼,汗水顺着粘腻的鬓角滚落,蛰得眼角生疼。
后背迷彩作训服早己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被蒸干,留下盐白的渍痕。
他排在长长的队伍末尾,身前是无数剃着同样青皮短寸的脑袋,像一茬茬等待收割却又被烈日晒蔫的庄稼。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每一次挪动都搅动起更浑浊燥热的空气。
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金属器械被暴晒后特有的、生硬的铁腥气,混合成军营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新兵味”。
“姓名!”
“籍贯!”
“学历!”
登记桌后,负责录入的上士头也不抬,机械地抛出问题,声音平板得像块锈铁。
桌面上,一摞崭新的空白登记表被压在墨水瓶下,边角被汗水濡湿,微微卷曲。
秦风终于挪到了桌子前。
一块深褐色的污渍撞进视线——不知是哪个倒霉蛋的汗滴,还是陈旧的血渍,干涸在桌面的木纹里。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块污渍写字。
“发什么愣?
赶紧的!
后面人等着呢!”
上士不耐烦地用笔杆敲了敲桌面。
秦风连忙抓起笔。
劣质圆珠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艰涩地滑动,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秦风,清河镇,高中肄业……“肄业?”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不高不低,却异常刺耳,像砂轮磨过金属。
秦风握着笔的手指一紧,骨节泛白。
他没抬头,继续往下写。
家庭住址,联系人……写到“母亲:李秀兰”时,笔尖顿了顿。
那双粗糙、布满茧子却永远温柔的手似乎隔着遥远的距离抚上他的脸颊。
他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梗塞。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当头罩下,瞬间隔绝了毒辣的阳光。
秦风猛地抬头。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在了登记桌前。
来人比秦风高出整整一个头,剃着同样的青皮,但那颗头颅却显得异常硕大凶悍。
黝黑的脸上横肉虬结,一道蜈蚣似的暗红疤痕从左眉骨斜斜划下,险险擦过眼角,没入剃得发青的鬓角,平添几分狰狞。
最扎眼的,是他敞开的领口下,晃荡着一条粗得吓人的金链子,在汗津津的古铜色皮肤上闪着俗气而刺目的光。
他双手插在迷彩裤兜里,微微弓着背,像一头巡视领地的黑熊。
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探究,钉子一样刮过秦风的脸,最后落在他汗湿的登记表上。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仿佛隔夜饭菜的酸腐口臭扑面而来。
“张班长……”负责登记的上士脸上立刻堆起一丝小心的笑意,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张猛没理他,目光肆无忌惮地在秦风的登记表上游弋,最后定格在“高中肄业”那几个字上。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声音粗嘎得像砂纸打磨着生铁:“呵,肄业?
球本事没有,跑这儿充大头兵来了?”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秦风脸上。
秦风感到一股滚烫的血猛地涌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怒吼。
不能冲动……绝对不能……“啧,”张猛似乎觉得无趣,目光扫过秦风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沾着灰土的裤脚,轻蔑地咂了咂嘴,仿佛在看一堆垃圾。
“行了,磨蹭个屁!
赶紧滚过去领东西!”
秦风垂下眼睑,咬着牙,拿起那张只填了一半的登记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他刚侧过身,准备从张猛和桌子之间的缝隙挤过去——一股巨力毫无征兆地撞在他的后腰!
剧痛瞬间炸开!
仿佛被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抡中。
秦风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五脏六腑都被这股蛮横的力量撞得移了位!
胃里本就空空如也,此刻翻江倒海,一股无法抑制的酸腐灼热混合着铁锈般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呕——!”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剧烈地前倾痉挛,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
胃液、胆汁,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色,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喷溅而出!
不偏不倚,正浇在手中那张刚刚填写的登记表上!
刺目的猩红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扩散,瞬间吞噬了“秦风”、“清河镇”、“李秀兰”……墨迹在血污中晕染变形,如同一个个扭曲哭泣的鬼脸。
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胃酸的馊臭,在炽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整个操场上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嘲弄的、漠然的,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死寂。
秦风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汗水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视野边缘又开始跳动起诡异的、无法辨识的杂乱色块和线条,像接触不良的屏幕雪花。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该死的幻象。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厚重陆战靴的大脚,重重地踏在了那张被血与呕吐物浸透的登记表上!
粗糙的鞋底狠狠地碾过纸面,黏腻的血污发出令人牙酸的“哧啦”声。
纸页被揉搓、撕裂。
秦风艰难地抬起头。
张猛就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横肉抖动,扯出一个混合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
金链子在阳光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
他弯下腰,粗壮的手指像钳子一样,捏住那张污秽不堪的纸片边缘,将它从自己靴底扯了起来。
染血的纸页在秦风眼前晃动,浓重的血腥和恶臭首冲鼻腔。
“连名字都他妈不会写?”
张猛的声音像砂轮在摩擦金属,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恶意,清晰地钻进秦风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废物就该待在垃圾桶里——”话音未落,他猛地扬起手臂,染血的纸团如同一个污秽的炮弹,狠狠砸在秦风脸上!
黏腻、湿冷、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死死糊住了他的口鼻!
“噗!”
纸团砸脸的闷响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每一个新兵的心上。
队列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吞咽口水声。
窒息感传来,秦风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脸上的污物。
指尖触碰到那湿滑黏腻的血纸,剧烈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一股滚烫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猛地从胸中炸开!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朝着那张狞笑的脸狠狠挥了过去!
“想动手?!”
张猛眼中凶光暴涨,反应快得惊人!
秦风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铁箍死死钳住!
巨大的力量传来,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剧痛瞬间让他半边身体麻痹!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一拧!
“呃啊——!”
秦风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被那股力量强行扭转,狼狈不堪地向前踉跄扑倒!
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滚烫的水泥地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皮带扣冰冷沉重的触感,带着风声,再次狠狠砸在他刚刚受过撞击的后腰!
砰!
这一下比刚才更重、更狠!
像烧红的烙铁首接捅进了腰椎!
秦风身体剧烈地一颤,险些再次呕吐出来。
视野彻底被那片疯狂闪烁的雪花和扭曲线条占据,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蜂鸣。
混乱扭曲的视野中,只有张猛那条近在咫尺的迷彩裤腿,和那双沾着血污的陆战靴,像两座无法撼动的铁塔,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地面上。
冰冷的金属声在头顶响起,是张猛在慢条斯理地重新扣着腰带。
“给老子听好了,菜鸟,”张猛的声音贴着秦风的头顶传来,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和血腥气,“在这里,老子说的话就是规矩!
是龙,你给我盘着!
是虎,你给我卧着!
再敢龇牙——”他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秦风撑着地面的手背上!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秦风左眼镜片应声碎裂!
细小的玻璃渣瞬间刺进掌心,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废物该待的地方!”
张猛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砸下。
剧痛让秦风的意识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来自呕吐,还是被咬破的嘴唇。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碎裂的镜片,死死锁定张猛那双带着残忍快意的眼睛。
阳光刺眼。
张猛的脸在逆光中模糊成一片狰狞的剪影。
只有他眼角那道蜈蚣似的疤痕,在强光下如同活物般扭动,异常清晰。
秦风没再吭声。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像要将它的形状刻进骨头里。
然后,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摸索着抓住了那张掉落在身旁、被碾踏得不成样子、浸透了自己鲜血和呕吐物的登记表。
纸页冰冷黏腻,像一块刚从污水中捞出的破布。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点一点,将它攥紧在自己流血的左手里。
玻璃渣更深地刺入皮肉,鲜血混合着污物,染透了破碎的纸页,也染红了他的指缝。
掌心传来的刺痛尖锐而清晰,竟奇异地压过了后腰和手腕的钝痛,甚至冲淡了脑中那片混乱的雪花。
一股冰冷的东西,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顺着攥紧的拳头,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他每一寸骨骼深处。
“报告班长…”秦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异常平静,“我…去领被服。”
他支撑着剧痛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再看张猛一眼,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瘸地朝着被服仓库的方向挪去。
破碎的镜片在掌心割裂出新的伤口,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混着血水和尘土的脚印。
身后,张猛眯着眼,盯着那个倔强而狼狈的背影,嘴角撇了撇,似乎对这个新兵蛋子最后这点沉默的硬气感到一丝意外,但旋即又被更深的不屑取代。
他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
“妈的,晦气。”
他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走向阴凉处。
操场的另一端,靠近营房的一棵老榕树下。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式军装、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兵静静地站在那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粗糙的手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把老旧的、布满油污与细微划痕的扳手。
锈迹斑斑的扳手顶端,一个不起眼的凹坑清晰可见——那是弹痕。
浑浊的目光穿透操场上蒸腾的热浪,落在那个蹒跚走向仓库的瘦削背影上,又扫过地上那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老兵嘴里无声地咀嚼着什么,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噜声。
握着扳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身后不远处,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吉普静静停着。
车窗半降,露出副驾驶座上一位中年军官冷硬的侧脸。
肩章上的两杠三星在烈日下反射着微光。
他叫赵刚,新兵营的参谋长,也是集团军特种装备研发项目的核心负责人之一。
赵刚的目光锐利如鹰,隔着车窗玻璃,同样锁定了那个踉跄的身影。
他的食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沉重。
视线下移,落在自己军裤口袋边缘,那里露出士兵牌金属链的一小截冰冷反光。
片刻,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升起了车窗。
吉普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卷起一溜烟尘,驶离了操场。
被服仓库的阴影里,空气混合着浓重的樟脑和霉味。
秦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
后腰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受伤的手掌还在渗血。
他摊开左手,碎裂的镜片深深嵌在血肉模糊的掌心上,黏连着那张完全看不清字迹的、被血污浸透的登记表。
他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扎进肉里的玻璃碎片抠出来。
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
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当最后一片稍大的玻璃渣被带着血肉抠出时,一股更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
他眼前一黑,身体顺着墙壁滑坐下去。
仓库昏暗的光线在他眼中扭曲、拉伸,斑驳的水泥地仿佛变成了流动的熔岩,那些污渍和裂纹诡异地扭动着……就在这扭曲的视野边缘,浸透血污的登记表底下,一处被鲜血反复浸润又被碾踏的褶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反射了一下昏暗的光。
秦风强忍着眩晕,伸出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拨开那团黏腻的纸浆。
一小片金属暴露出来。
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极其锋利,被厚厚的血垢覆盖着,几乎与污秽融为一体。
若非那极其偶然的光线角度,绝难发现。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刮掉一点血痂。
一缕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蓝色幽光,在血污下悄然一闪而逝。
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绝非人间造物的、纯粹而冰冷的质感。
秦风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仓库门口外面阳光刺眼的操场。
张猛的身影早己不见。
只有远处营房斑驳的墙壁上,一张褪色的巨大标语在烈日下发白:“锤炼钢筋铁骨,铸就钢铁长城!”
那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掌心,像一颗来自深渊的种子,无声无息地蛰伏在血肉之间。
后腰的疼痛、掌心的伤口、满身的屈辱……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冰冷的异物感暂时冻结了。
他缓缓地、更紧地握紧了拳头,将那染血的纸团连同那片冰冷的金属,死死攥进掌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