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是这四里八乡有名的风水先生,人称“陈半仙”。他看阴宅阳宅,断吉凶祸福,
据说从未走眼。可他临终前的模样,却一点儿没有仙风道骨,只剩下一把枯柴似的骨头,
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浑浊不堪,却死死盯着屋顶的椽子,仿佛那上面盘踞着索命的无常。
他干瘪的手像铁钳一样攥着我爹的手腕,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带着阴冷的铁锈味儿:“记住喽…别的…都是虚的…唯独一件…我去了,
装裹时…千万…千万不能用那铁秤砣陪葬…记死了…沾都不能沾…”他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
嘴唇哆嗦着,喉管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我爹跪在炕前,脑门上的汗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连声应着:“记下了,爹,记死了,绝不用那铁秤砣…”祖父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灯油,
那口气猛地一松,攥着我爹的手也颓然滑落,眼睛却还没闭上,依旧直勾勾地望着房梁,
留下无穷无尽的惊惧和警告。那枚他提及的铁秤砣,就收在堂屋神龛下的一个紫檀木匣子里。
匣子旧得掉了漆,露出黑沉沉的木芯,锁鼻儿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我小时候好奇,
曾踮着脚偷看过一次。那秤砣黑黢黢的,非铁非石,沉得压手,表面油亮油亮,
像是被人摩挲了几辈子,却透着一股子侵入骨髓的寒意,多看两眼,心口就发闷。
旁边还躺着一本薄薄的、焦黄发脆的册子,封面上写着《辨疑录》。祖父下葬时,
我爹严守嘱咐,那木匣子原封不动,锁得好好的。那枚不祥的铁秤砣,连同祖父的警告,
一起被锁在了旧时光里。一晃几十年,祖父的坟头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我爹也老了,
操劳一辈子,落下不少病根,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夜里,也跟着去了。丧事办得体面,
吹鼓手吹得震天响,纸钱撒得漫天白。棺材是早就备好的上等杉木十三圆,厚实,漆色沉暗。
入殓前,亲戚本家、村里管事的都来了,
看着娘和嫂子们把早就备好的寿衣一件件给我爹穿上,
又把一些他生前用惯的小物件:一杆老烟袋、一副磨得发亮的核桃、几枚他珍藏的袁大头,
一一放进棺材两侧的空隙里,求个阴间安稳富足。我大哥,如今家里的顶梁柱,里外张罗,
眼眶红着,指挥若定。就在棺盖即将合上的前一瞬,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左右瞅了瞅,趁著人多杂乱,悄悄挪到神龛旁,极快地从怀里摸出把小钥匙,
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紫檀木匣子。我心里咯噔一下。只见他取出那枚黑沉沉的铁秤砣,
用一块红布匆匆一裹,塞进袖筒,又快步回到棺边。
趁着娘扑在棺椁上哭得撕心裂肺、众人手忙脚乱去搀扶的当口,
他手极快地从袖中掏出那东西,顺势塞进了寿被的褶皱底下,掩得严严实实。我血往头上涌,
一步跨过去,拉住他胳膊,压低声音:“哥!你疯了!爷死前咋说的?这东西不能进去!
”大哥猛地甩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悲戚与不耐烦交织,
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虚怯和贪婪,他压着嗓子,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懂个啥?爹做了一辈子买卖,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靠的就是这杆秤!秤就是他的胆,他的魂儿!能让他两手空空地上路?到了那边,没个凭证,
谁认他的账?阎王爷那儿还不兴讲个理?咱家往后买卖还做不做了?一点轻重都不懂!
”他语气强硬,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那点“招财进宝”、“荫庇后人”的贪念,终究压过了祖父临死前那带着极度恐惧的警告。
我嘴笨,拗不过他,看着那红布一角在寿被下消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浑身汗毛倒竖。灵堂里烛火跳跃,映得爹的遗照笑容模糊,竟透出几分阴恻。是夜,守灵。
白天的喧嚣散去,留下死寂和悲伤。后半夜,炭火盆里的光暗了下去,纸灰打着旋儿。
帮忙守夜的亲朋邻里熬不住,陆续歪在草席、长凳上打着盹,发出疲惫的鼾声。我跪在灵前,
往盆里添着纸钱,看着火苗吞噬黄纸,明明灭灭,心里那点不安却越烧越旺。那枚铁秤砣,
像个活物,在我脑子里沉甸甸地坠着。就在万籁俱寂之时,一种极细微、极古怪的声音,
丝丝缕缕地钻进了我的耳朵。不是风声,不是秋虫悲鸣。
像是……有人在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着一杆老式的算盘。珠子轻磕,噼里啪啦,
时缓时急,带着一种刻骨的计较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在这死寂的灵堂里反复回荡。
可我爹一辈子信那杆实打实的秤,从不用虚头巴脑的算盘。这声儿,打哪儿来的?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爆起,心口猛地一缩,几乎喘不上气。我猛地抬头,四下张望。
灵堂里一切都模模糊糊,烛光拉长了影子,扭曲晃动。睡着的人依旧沉睡着,
仿佛只有我听见了这诡谲的算盘声。那声音还在响,不依不饶,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
像是要算清一笔尘封多年的烂账。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我鬼使神差地爬起来,
手脚冰凉,踮着脚尖,猫一样挪到灵堂的棉布门帘边。手抖得厉害,我深吸一口气,
极小极小地掀开一条缝隙,屏住呼吸,把一只眼睛凑了上去。烛光昏暗,摇曳不定。
棺盖……不知何时,竟挪开了一尺来宽!而我爹,穿着那身宽大臃肿的藏青色寿衣,
直挺挺地、背对着我,坐在棺材里头!脖颈那块的皮肤,在烛光下泛着青白瘆人的光泽。
他手里,正捧着那杆塞进去的老秤。黄杨木的秤杆,黑铁的秤盘,那枚邪门的铁秤砣,
沉甸甸地坠在下面。而秤盘子那一头,托着的……赫然是他自己的头颅!
头颅断颈处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血污,脸上竟也不是死人的僵木,反而微眯着眼,
嘴角死死向下撇着,一副极认真、极不满意、甚至带着无穷懊恼地在核对着什么的神情。
他枯瘦僵硬、布满老人斑的手指,
正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拨动着秤杆上的那个小小的毫绳,试图寻找一个平衡。
铁秤砣悬着,纹丝不动。那颗放在秤盘里的头颅,嘴唇嗫嚅了一下,
发出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带着彻骨的阴郁和失望,
叹息道:“轻了…又轻了…”……“嗬——!”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向后跌坐在地,
棉布门帘被我扯下半幅。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喉咙像是被鬼掐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只有牙齿得得地磕碰。“咋了?老三你咋了?”我的动静惊醒了旁边打盹的堂叔,
他迷迷瞪瞪地坐起来问。其他人也被惊动,纷纷揉着眼醒来。“没…没啥…”我魂飞魄散,
手指颤抖地指向棺材,“棺盖…棺盖…”众人顺着我手指看去,棺盖好端端地合着,
严丝合缝,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只有那对白烛,火苗子忽地剧烈跳动起来,拉得老长,
颜色变得有些发绿。“做噩梦了吧?”堂叔打了个哈欠,重新歪下去,“守灵累的,
心神不宁,正常。”大哥也醒了,皱着眉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但很快被疲惫掩盖:“瞎嚷嚷什么,惊扰了爹安息!”我瘫在地上,浑身冷汗涔涔,
看着那合拢的棺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声“轻了”,像冰冷的锥子,
反复钻凿着我的耳膜。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迟迟下不来,
憋得人胸口发闷。村子里像是骤然炸开了锅。天才麻麻亮,
东头的张屠户就揪着西头李货郎的衣领子,两人一路撕扯吵骂到村子中央。
张屠户满脸横肉涨得发紫,唾沫星子横飞:“***李老西!你他娘的良心让狗吃了!
睁眼说瞎话!这猪蹄明明少了我二两!你这破秤砣底下糊了泥吧想坑你爷爷!
”李货郎是个干瘪瘦小的老头,脸涨得通红,跳着脚,
举着自家那杆油光水滑的核桃木秤赌咒发誓:“放你娘的七十二拐弯螺旋屁!
老子这秤祖宗传下来的!星子都是戥子局老师傅点的!皇城根下都验得过!
明明是你这杀猪的想赖账!你看!你看这秤杆平的!平的!”可那秤杆,分明就是歪的!
秤砣都快滑到提纽边了,秤盘那头却沉沉地坠着!不止他们两家。村中几乎所有人家的秤,
都在这一夜之间疯了。杂货铺的王老举着他那杆宝贝铜秤,老泪纵横:“邪门了!邪门了!
称了三遍盐,一回比一回少!这秤跟了我四十年啊!
”开小超市的年轻媳妇对着那台崭新的电子秤,快要哭出来:“这数字自己乱跳!
称一袋洗衣粉,从五百克能跳到八百克又跳回三百!这还怎么做生意!”菜市场更是乱了套。
白菜、萝卜、猪肉、活鱼,没有一样能称出个准数。人们抓着秤杆,眼睛瞪得溜圆,
恨不得把那些刻度和星子抠下来放在嘴里嚼碎数清楚。信任像一张被雨水打透的窗户纸,
轻轻一戳就稀烂。往日里熟络的乡邻,
此刻看彼此的眼神都带上了***裸的猜忌、愤怒和一种莫名的恐惧。
争吵声、算盘声有人焦躁地拨拉着算盘对账,却越对越乱,
气得把算盘摔在地上、哭骂声、甚至厮打声搅成一团,
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鬼怪更吓人的恐慌。整个村子赖以生存的“公平”和“诚信”,
在一夜之间崩塌殆尽。我缩着脖子,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心里那点不安已经胀成了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坠在心底。这绝不是巧合!
恐惧的眼神、爹那声“轻了”、还有这全村失准的秤……它们像一根无形的、冰冷粘湿的线,
串起了一张正在收拢的恐怖之网。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脚下发飘。
经过村口那口早已废弃的老井时,井口盖着的石板缝隙里,似乎幽幽地冒出一股子寒气,
激得我打了个哆嗦。我猛地冲回自家堂屋,那个紫檀木匣子还静静摆在神龛下。
我也顾不得许多,找来锤头,几下砸掉了那把锈蚀的铜锁。匣子里,
那铁秤砣长久压出的凹痕还在,深深刻在底部的绒布上。旁边,
是那本焦黄发脆的《辨疑录》。我颤抖着拿起册子,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祖父工整又略显古拙的字迹映入眼帘:“权者,衡也。心不正,则权诡,衡失准,灾殃至。
”再往后翻,是些零星的风水案例、符咒图案和晦涩的批注。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血液几乎冻住。终于,在一页画着扭曲符咒和简易秤杆图的角落,
我看到了几行蝇头小楷的注解,墨迹深黑,
仿佛是用什么特殊的东西书写:“邪砣惑衡:疑以怨铁铸砣,浸以妒血,咒以贪念,
可乱方圆之衡。然必以至亲之颅试之,砣显其‘轻’,则咒成,百丈之权皆失其准。轻者,
非颅轻,乃德轻,业重也,砣嫌其不足秤,必吮魂蚀魄以补之,
直至……”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团漆黑的墨渍彻底污浊,模糊难辨,
那墨团边缘还带着点诡异的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但我已经看得足够明白!那铁秤砣,
根本不是什么吉祥物,而是被下了极恶毒邪咒的东西!它是由“怨铁”、“妒血”铸就,
用“贪念”诅咒!祖父深知其害,才用命来警告!大哥那个蠢货,
以为塞进去的是爹的“胆魂”,实则是把最阴毒的诅咒塞给了爹!逼得他死了不得安宁,
还要用自己的头颅来称量那早已被贪念蛀空的“德”!而那声“轻了”……是爹的德行分量,
根本压不住那枚凝聚了无数邪念的铁砣!它嫌爹的“业”还不够重!“德”还不够“压秤”!
所以,咒成了!这邪砣的怨气扩散开来,搅乱了全村所有的秤!
它们称出的不再是实打实的重量,而是人心的贪嗔痴,是藏在皮囊下的算计和业障!
它还要继续“吮魂蚀魄”来填补那个“轻”!我瘫坐在地,册子从冰冷的手中滑落,
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外头的喧嚣争吵声、哭骂声越来越大,
还夹杂着砸东西的脆响和几声凄厉的狗吠。恐慌在升级,在发酵。这一切,
这场席卷全村的恐怖祸事,源头竟是我家!竟是大哥那一点自作聪明、实则歹毒的贪念!
我望向院子里,大哥正拿着自家的秤,狐疑地称着一块砌墙用的土坯,
脸上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困惑、不信和渐渐升起的恐惧。他还完全不知道,自己昨夜那个举动,
究竟放出了什么样的东西!冷汗湿透了我的后背,黏腻冰冷。那册子最后被污损的字,
到底是什么?“直至”什么?怎样才能破解?!我疯了一样捡起册子,冲到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