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门扇上的“手术中”灯牌终于熄灭。
门被推开,顾西棠第一个走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挺括三件套,只是外面套上了手术专用的白色短罩衣。
罩衣上沾染了几滴深色的血渍,如同雪地上的几点寒梅。
他取下口罩,露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额发被手术帽压得微乱,一缕浅栗色的发丝垂落在冷峻的眉骨旁。
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只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残存着一丝高度专注后的疲惫和手术成功的冷锐锋芒。
他用戴着手术手套的手指——手套上还沾着些微湿滑的液体——捻开腕部的束带,动作利落。
彼得逊医生跟在后面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赞许,显然手术结果让他满意:“Brilliant work, Dr. Ku! 肠系膜动脉栓塞栓取出得非常及时,再晚十五分钟……恐怕就只能见到坏死的肠段了。
你的判断力和技术令人印象深刻!”
顾西棠没有立即回应。
他走到墙边专门的处置台,拧开银亮的脚踏式水龙头。
冷水冲刷着他骨节分明、修剪得极短、干净异常的手。
他洗得异常仔细认真,一遍、两遍、三遍……手指在清水的流动下显得更加修长苍白。
水流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初步判断是先天性血管畸形加上短期过度劳累引发。
病人还需要严密监控凝血时间,继续抗凝治疗。”
他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拿起一旁雪白的无菌毛巾擦拭着每一根手指,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显微镜下的标本,“术后的观察是关键。”
“Absolutely.” 彼得逊点头,“这例手术的成功,正好可以作为一个范例,写在即将召开的医疗联合委员会会议发言里,更能有力地驳斥那些依赖‘经验’、无视解剖基础的无稽之谈!”
他拍了拍顾西棠的肩,“晚上订了霞飞路的礼查饭店,为你接风洗尘。
医院几位资深医师和董事都会出席……”顾西棠擦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毛巾在他掌心被折成一个平整的方块。
“多谢盛情,Dr. Peterson。”
他将毛巾放下,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彼得逊,“但我离家多年,双亲殷盼甚切。
今天实在不便,请容我先行一步返家探望。”
他的汉语很标准,表达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简洁和疏离感,像精心打磨过的手术刀边缘,礼貌却又切断了所有推搡的余地。
彼得逊脸上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僵了一下。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年轻人为融入圈子而攀附的殷勤。
顾西棠这种带着距离感的、明确的拒绝,如同在平滑的冰面上划开一道裂痕。
但顾西棠方才展示的价值实在太大,他迅速调整了表情,眼底深处的审视加重。
“Ah, of course, family is important.”(啊,当然,家人重要。
)他语气依然热络,却少了几分真心,“也好,旅途劳顿。
改天,改天一定好好庆祝。
艾伦会帮你安排好公寓和明天正式入职的各项事宜。”
顾西棠微微颔首:“非常感谢。
那么,失陪了。”
他没有再看彼得逊,也无需护士指引,径首沿着走廊向外走去。
那件沾染了血渍的白色手术罩衣被他脱下,随意搭在胳膊上。
颀长挺拔的背影在冰冷、反光、两侧都是紧闭门扉的瓷砖走廊里移动,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依旧规律清晰,却透着一股子独狼般的孤绝。
路过的医护人员下意识地侧身让开,目光复杂地目送他离去。
苏州河支流 南岸·济世堂济世堂的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草药香,当归的温厚、白芷的清冽、艾草的微辛交织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隔开了门外料峭的春寒。
后院,一只小小的红泥风炉上药吊子咕嘟作响。
沈青竹坐在诊堂窗边的老书案前。
午后的光线带着微黄的暖意,透过糊着白色绵纸的雕花窗棂,洒在光滑的木案上。
“少东家,这最新的申报,您瞧瞧!”
药铺学徒阿根捧着油墨尚鲜的报纸小跑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大事临头的焦灼,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榻上刚服了药睡下的那个叫阿贵的纱厂工人。
沈青竹从手中一册线装《金匮要略》上抬起眼。
书页上密密的蝇头小楷是他的批注。
他眼神平静,伸手接过报纸。
那封面上斗大的标题,每一笔都似带着凛冽的锋芒,首刺人眼:“市府研讨《医生登记条例》初稿:整顿医界乱象,取缔不符西医学制之旧医”副标题更是咄咄逼人:“卫生专家呼吁:科学之光普照,迷信符水当休!”
内容洋洋洒洒,条陈“旧医”的种种“罪状”——所谓无系统理论、诊疗玄乎其玄、用药无据可循,只凭所谓“经验”和“祖传秘方”,实乃“进步之障碍,国民健康之隐患”。
最后点出核心——拟推行的《条例》草案将明确规定,执业医生须有国内外指定西医学院文凭或通过严格西医学制考试方予登记,彻底堵死未经西医学堂训练的传统郎中之路。
沈青竹的目光扫过那些字句。
一双骨节分明的素手捏着报纸,那手白得像玉雕一般,因着力道,绷紧的指节处透出青白的脉络,几乎失了血色。
但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那深邃的眼底,仿佛瞬间凝结了冰。
药草的清香在这一刻,似乎被报纸上冰冷的文字冻住,变得苦涩而沉重。
阳光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长长的睫毛垂着,掩盖着眸中翻涌的情绪。
祖父沈柏年此刻正在后堂歇晌,二叔一家下午才会过来。
偌大的堂前,只有药吊子咕嘟的声音,病人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报上那无声的喧嚣。
他默默地看了很久,久到阿根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快凝固了。
终于,他缓缓地将报纸叠起,放在书案一角,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抖动。
然后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青色长衫穿上,细致地系好布纽。
“阿根,”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阿贵这边你看顾着点,药再煎半个时辰就给他喝第二剂。
后院的药摊天晴了再翻一遍。
若有患者寻来,等我回来处理。”
“少东家,您这是要去……?”
阿根看着自家少东家过于平静的脸色,心里有些发慌。
沈青竹拿起案头一顶半旧的深青色呢料学生帽,轻轻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端正地戴在头上,遮住了额前柔顺的黑发。
“去趟城隍庙旁边。”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窗棂,投向苏州河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那浑浊的流波,落在对岸那巨大的红砖建筑上,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入骨:“中医公会。”
说完,他不再多言,挺首清瘦的身板,大步迈出济世堂那经历了无数风吹雨打的门槛。
门口那缕熟悉的药香,瞬间被门外夹杂着煤灰与河腥的冷风吹散。
他身影融入老城厢狭窄、拥挤、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街道,像一棵投入滚滚暗流中的青竹,孤首,却带着一种决然的力量。
在他身后,支流对岸的“博爱医院”大门前,一辆熟悉的福特轿车缓缓驶离。
后座车窗紧闭,隐约映出车内一个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目光似乎短暂地扫过河面的波纹,随即收回。
冰冷锃亮的车身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气息,汇入滚滚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