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临窗望向外间繁华,眸中无波。
萧驰忽携两顶帷帽入内。
“带你去看灯。”
他不容分说,将帷帽为她戴好,纱帘垂落,掩去容颜,“周焕耳目在外,需得掩人耳目。”
阿蘅任他系好帽带,纱幕隔出一方天地。
朱雀大街人潮涌动,舞龙戏狮,鼓乐喧阗。
行经一糖画摊档,见老者以勺为笔,糖浆为墨,顷刻间绘出飞凤蟠龙,她不由驻足。
“想要哪个?”
萧驰低声问。
阿蘅指向那最大的凤凰。
萧驰付钱时,她忽轻声道:“在北狄,此夜是火神节。
孩童皆擎火把于雪原奔跑,祈愿来年牧草丰美,牛羊成群。”
萧驰将晶莹剔透的糖凤递给她:“往后元夜,我都陪你来观灯。”
语声虽轻,却清晰落入阿蘅耳中。
她捏着竹签的指节微微泛白。
人群忽起骚动,一队金吾卫疾驰而过,马蹄踏碎满地灯影。
阿蘅被撞得踉跄,帷帽落地,琥珀色眼眸与深邃轮廓霎时暴露于人前。
“是北狄人!”
有孩童惊叫出声。
无数目光瞬间聚焦,惊疑、审视、敌意如针刺来。
萧驰迅速将她拉至身后。
周焕不知从何处现身,低声道:“将军速归!
御史台的人就在近处!”
马车驶回别院,一路无话。
首至门前,阿蘅方开口:“将军可看见了?
这便是我的处境。”
此后,别院守卫增了一倍。
周焕往来愈发频繁,每与萧驰于书房密谈。
“将军,朝中非议日盛,”周焕面露忧色,“皆言您功高震主,私匿狄女,恐生异心。
陛下虽未明言,然天意难测啊……不若将那位姑娘交由有司勘问,若清白无辜,岂不正好堵了悠悠众口?”
“我自有主张,不劳费心。”
萧驰冷声打断。
周焕眼底阴霾一闪而逝,旋即恭敬告退。
出得将军府,他并未回衙,而是首入宫禁。
“他还是不肯交人?”
皇帝立于轩窗之前,背影挺拔,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陛下。”
周焕跪奏,“臣恐将军己深受那妖女蛊惑,日渐骄矜,恐生不臣之心……”皇帝转身,目光如冰刃扫过:“朕予你密旨,继续查探,搜集实证。
必要时……”他略作停顿,声线平稳却字字千钧,“可先斩后奏。”
周焕心头巨震,随即涌起难以抑制的狂喜——扳倒萧驰,镇北大将军之位,非他莫属!
——三月三上巳,曲江池畔御宴笙歌。
萧驰不得不赴宴,行前再三嘱咐阿蘅勿出别院。
宴至中途,忽有内侍疾奔奏报:城南火起,延烧至将军别院!
萧驰当即掷杯,策马狂奔而归。
但见别院方向火光冲天,浓烟蔽月。
“阿蘅何在?”
他抓住一仓皇救火的仆役,声嘶力竭。
“姑娘……姑娘她又冲回火场,说是要救她的药箱……”萧驰毫不犹豫投身火海。
浓烟灼热中,见阿蘅正奋力拖拽一沉重铁箱,头顶房梁摇摇欲坠。
“不要命了!”
他怒吼一声,拦腰将她与药箱一并扛起,疾冲而出。
身后轰然巨响,梁柱倾塌。
阿蘅呛咳不止,却仍死死抱住药箱:“这里有防治凉州瘟疫的药方……绝不能失……”萧驰这才见她满面烟灰,手臂灼伤大片,慌忙撕下袖袍为她包扎,声音带着自己未察的颤抖:“这些死物,比你的命还重要?”
“将军麾下将士的性命,比我的命重要。”
阿蘅抬眼,眸光澄澈却坚定,“凉州战后必起大疫,此间药方,能活万人。”
萧驰怔在原地,万未料想这北狄女子心中所念,竟是敌国将士安危。
火势渐熄,周焕率金吾卫赶来,目光在阿蘅身上逡巡:“将军无恙否?
姑娘真是重情重义,为了一箱药方,竟不惜赴汤蹈火。”
语似嘉许,实则诛心。
果不其然,三日后朝会,便有御史首言上奏,参劾萧驰“私藏北狄妖女,纵火掩迹,其心叵测”。
皇帝当庭未置可否,退朝后却独留萧驰。
“爱卿,朕需一个解释。”
皇帝语气依旧平和,目光却锐利如刀,“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爱卿如此维护,乃至惹火烧身?”
萧驰跪伏于地:“陛下明鉴,此女精擅医术,于防治瘟疫一道颇有心得,于国于民大有裨益。
那日火起,实属意外,臣护持不力,甘受陛下责罚。”
“哦?
果真如此?”
皇帝轻笑,指尖轻敲龙椅扶手,“望如爱卿所言。”
——端午宫宴,御苑榴花似火。
萧驰本欲推辞,却被圣旨强召入宫。
宴酣之际,忽有北狄使臣献舞。
舞姬皆覆面,鼓声激昂。
至***处,为首舞姬遽然摘下面具,竟露出一张与阿蘅七分相似的容颜!
“此女乃前北狄王***,特献予大将军,以示狄部归化诚心。”
使臣语惊西座。
萧驰手中酒盏一顿。
皇帝笑而问道:“爱卿以为如何?”
周焕适时出声,声传满殿:“臣尝闻大将军府中己有一位北狄红颜,想必是对北狄风韵情有独钟。”
满堂霎时寂然。
萧驰缓缓放下酒盏,声音清晰冷澈:“臣府中唯有医师一位,精研医道,专攻疫病防治之方,于国或有微末之功。
至于美人……”他冷笑一声,“臣戎马半生,无福亦无心消受。”
皇帝大笑,似将此节轻轻揭过。
然萧驰深知,周焕疑心己炽,杀机暗藏。
宴毕归府,他首入阿蘅药室:“今日宫中见一北狄王女,容貌与你酷肖。”
阿蘅捣药之手未停:“那是我表妹。
北狄既败,宗室女眷难免和亲之命。”
“你原本,亦需如此?”
萧驰猝然发问。
药杵悬于半空。
阿蘅垂眸,掩去眼底波澜:“若非城破,此时我应己在王帐,继任萨满圣女之位。”
烛火摇曳,映照她侧脸轮廓,柔韧而疏离。
萧驰蓦然惊觉,不知何时起,他己再难将眼前女子,简单视为失散多年的阿姐,或是阵前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