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师父严厉的训斥,没有了做法事时的铃铛和诵经声,没有了偶尔上门的求助者,只剩下风吹过破旧门窗发出的呜咽,和老鼠在梁上窸窣跑动的声响。
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窒息。
秋生和文才暂时还住在义庄里。
秋生强迫自己振作起来。
他开始整理师父的遗物:一柜子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道袍;一个擦拭得锃亮却布满岁月痕迹的三清铃;一叠叠用毛笔誊写得工工整整、朱砂批注的符箓图谱和古籍;还有那把跟随师父多年、桃木纹理都浸润了法力的金钱剑。
每一样物品,都残留着师父的气息,触碰一下,都仿佛能听到他严厉的教诲。
“符无正形,以气为灵!心要诚,意要专!秋生!步罡踏斗,错了!重来!文才!别偷懒!画符要凝神静气!”往日的声音犹在耳边,人却己阴阳两隔。
秋生整理着,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物品,眼眶总是忍不住发红。
但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再沉溺于悲伤。
他是大师兄了,是茅山的当家人了,他必须撑起来。
文才则显得更加消沉。
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眼神空洞。
他有时会突然问秋生:“师兄,师父真的不回来了吗?”或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哭喊着师父的名字。
巨大的失落感和对未来的恐惧,让本就胆小的他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而蔗姑,则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她依旧每日会来义庄,但不再是以前那个风风火火、手脚麻利的蔗姑师叔。
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默默地打扫着院子,尽管地上并没有多少落叶。
她擦拭着供奉三清和祖师爷的神龛,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她的目光常常会停留在九叔生前常坐的那张旧藤椅上,久久不动,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哀伤和追忆。
她很少说话,对秋生和文才的关心也变得沉默而机械。
做好简单的饭菜,放在桌上,便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秒,那无处不在的属于九哥的气息就会将她彻底压垮。
这天傍晚,秋生正在院子里练习一套师父新教不久、他还未完全掌握的步法。
文才坐在台阶上,无精打采地看着。
蔗姑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吃饭了。”
她的声音嘶哑低沉,没什么起伏。
“谢谢啊蔗姑。”
秋生停下动作,擦了擦汗。
文才也闷闷地应了一声。
蔗姑把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转身就准备离开。
“蔗姑!”秋生叫住了她,“您...也一起吃点吧?”蔗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饿,你们吃。”
说完,便快步走向后院--那里曾经是九叔静修和存放法器的地方。
秋生看着蔗姑单薄而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文才也抬起头,小声说:“师兄,蔗姑她.好像瘦了好多。”
后院的小房间,是九叔生前最常待的地方。
这里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靠墙立着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线装古籍和卷轴。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朱砂和草药的特殊味道。
蔗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身体微微颤抖。
她慢慢走到那张旧书桌前,手指颤抖着抚过光滑的桌面,上面仿佛还留着九哥伏案疾书时的余温。
她的日光落在书桌一隅,那里放着一个普通的青花瓷茶杯,杯沿甚至有一道细微的裂痕。
这是九哥惯用的杯子。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茶杯,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脏。
她将它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早己消散的温暖。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杯壁上。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封面己经磨损的线装书。
这是《上清大洞真经》,九哥最喜欢研读的经典之一。
她翻开书页,里面密密麻麻都是九哥苍劲有力的批注,还有一些随手的符箓草图。
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能看到他深夜秉烛,蹙眉思索的样子。
“九哥…”她喃喃低语,声音破碎,“你看这里…这里你批注说‘炁贯百会,神守丹田...你总说我不够静心..现在...现在没人唠叨我了.…”她说着说着,眼泪流得更凶,字迹在泪水中变得模糊。
她抱着那本书,缓缓坐到九哥常坐的那张硬木椅子上。
冰冷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却固执地不肯起身。
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充满了九哥气息的空间,巨大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往事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现:二十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刚下茅山、意气风发的九哥,那惊鸿一瞥,便误了终生。
她不顾世俗眼光,执意要跟着他学道,其实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他教她画符,她总是画得歪歪扭扭,气得他首瞪眼,她却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傻笑。
他除妖受伤,她心疼得日夜守候,熬红了双眼。
她鼓起勇气表白,他却总是避而不谈,眼中只有道义和责任。
她看着他收养秋生、文才,看着他为了生计奔波,看着他为守护一方安宁殚精竭虑...她就这样,守着他,看着他,爱着他。
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这份无望的等待里。
像一棵扎根在义庄角落的野草,卑微而顽强地生长着,只为了能多看他一眼。
如今,支撑着她活下去的那道光,熄灭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让我守在你身边...看着你的机会..都不给我…”蔗姑将脸深深埋进那本泛黄的书页里,压抑的哭声终于从指缝中泄露出来,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不甘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那哭声在寂静的后院小屋里回荡,诉说着一个女子半生痴恋、终成泡影的悲凉。
前院,秋生和文才沉默地吃着饭。
饭菜很清淡,却味同嚼蜡。
文才扒拉了两口,又放下筷子,看着后院的方向,小声说:“师兄,蔗姑又在哭了.…”秋生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何尝听不见?那压抑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他放下碗,看着义庄破败的院墙,看着神龛上袅袅的残香,又想起师父临终那沉甸甸的嘱托,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笼罩下来,几乎让他窒息。
师父走了,留下了悲痛欲绝的蔗姑师叔,留下了惶恐不安的文才师弟,留下了这风雨飘摇的义庄,也留下了这在新世纪浪潮冲击下岌岌可危的茅山传承。
他,林秋生,真的能扛起这一切吗?香江的霓虹,还会照亮他们这些“守旧者”的未来吗?夜色,悄然笼罩了这座孤寂的义庄。
蔗姑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绝望的余韵在夜风中飘散。
前路,如同这浓重的夜色,漆黑一片,看不到一丝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