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条会议桌尽头,顾离微微后仰,陷在宽大的黑色高背椅里。
窗外京市灰蒙蒙的天光吝啬地渗入,只勾勒出他清癯而锐利的侧影,像一柄收入鞘中、寒芒却依旧刺人的古刃。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小锤精准地敲在与会者的神经上。
那份关于西南区供应链重组的报告,在他平静的审视下,被逐条拆解,每一个数据的薄弱之处、逻辑链条的缝隙,都无所遁形。
市场总监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顶灯下微微反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个有效的音节。
“所以,”顾离的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点,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这就是你们耗时两个月,交出的最终方案?”
他微微抬起眼睑,目光掠过报告封面上烫金的标题,最终落在那位汗流浃背的总监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却让被注视的人瞬间感到一种被冻结的寒意。
死寂。
只有中央空调送风口单调的嗡鸣,衬得这沉默愈发令人窒息。
没人敢与他对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垂下了目光,或者盯着自己面前纹丝不动的笔记本屏幕,仿佛那上面能开出花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达到顶峰时,异变陡生。
“嗒…哗啦——!”
一声突兀的轻响,紧接着是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紧绷的空气。
是顾离手边那只骨瓷咖啡杯。
他那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左手,在无人察觉的桌下,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抽走了所有支撑,骤然痉挛着蜷缩起来,失控地撞上了杯柄。
深褐色的咖啡液如同挣脱束缚的猛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烈的焦香,猛地泼溅出来,瞬间在摊开的几份重要文件上肆意蔓延,留下丑陋、深色的洇痕。
滚烫的液体有几滴不可避免地溅到了顾离垂在桌沿的手背上。
那苍白的皮肤上立刻泛起一小片刺目的红痕。
他的下颌线条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牙关死死咬住,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闷哼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有额角暴起的细微青筋,泄露了那瞬间汹涌而来的剧痛和失控的狼狈。
整个会议室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惊愕、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像无数根针,齐刷刷地钉在那片狼藉和顾离那只微微颤抖、正狼狈地蜷向胸口的左手上。
空气沉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就在这时,厚重的会议室实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顾离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了头。
那深潭般的眼眸,穿过凝固的空气,穿过一张张惊愕的面孔,精准无比地攫住了门口那个纤细的身影。
方才那份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和审视瞬间如潮水般褪去,眼底深处翻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丝狼狈被撞破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溺水者终于看到浮木的、近乎贪婪的依赖和渴求。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每一个字都像裹着柔软的钩子,首首地抛向门口的人:“书书,”他唤道,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命令的依恋,“过来。”
江砚书的心,在推开那扇沉重的门、看到那一片狼藉和顾离手背上那片刺眼红痕的瞬间,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忽略了满室的惊疑目光,快步走了过去。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随身的包里抽出柔软的纸巾,俯身,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烫红的手背上。
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能清晰感受到那细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抖。
“疼不疼?”
她压低了声音,只有他能听见,像羽毛轻轻拂过。
顾离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她俯低的肩膀,一个无声的、寻求依靠的姿态。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在桌下悄然抬起,精准地攥住了她大衣的一角,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维系他不坠入深渊的绳索。
那细微的颤抖,透过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江砚书抬眼,目光扫过桌面上被咖啡浸透的文件,再落回他苍白的脸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吧。
后续安排,王秘书会通知各位。”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打破了会议室里诡异的僵局。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收拾东西起身,动作迅捷而安静,不敢再多看一眼主位上的顾离,只留下满室残留的咖啡苦涩气息和一片狼藉的桌面。
王秘书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开始清理。
顾离任由江砚书半扶半抱地将他带离了那张象征着权力却此刻只带来狼狈的高背椅。
起身时,左腿的无力感骤然袭来,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江砚书的手臂立刻稳稳地环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迅速捞过倚在桌边的乌木手杖,塞进他尚能勉强支撑的右手中。
他几乎将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她身上,步伐缓慢而滞重,每一步都伴随着手杖尖端敲击地面的笃笃轻响,在空旷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他沉默着,下颌线绷得死紧,唯有那只紧紧攥着她衣角的手,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回到顶层那间宽大得近乎空旷的办公室,隔绝了外界的视线,顾离身上那种紧绷的硬壳才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缝。
他几乎是立刻松开了手杖,任由它靠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旁,高大的身躯有些脱力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西装内袋的烟盒,左手却完全不配合,笨拙地蹭着布料,怎么也探不进去。
江砚书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坐下,自然地伸手探进他的内袋,取出那个银色烟盒和打火机。
她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熟练地送到他唇间,然后“嚓”地一声,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
他微微低头凑近火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紧蹙的眉心才稍稍舒展了些许。
苍白的指尖夹着烟,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烟雾模糊了他深邃的轮廓,也模糊了他眼中那份沉郁的自厌。
“宝宝,”他吐出一口烟,声音有些低哑,带着浓重的疲惫,目光却没有看她,而是落在自己那只依旧蜷在身前、显得有些僵硬的左手上,“刚才…是不是很可笑?”
他像是在问她,更像是在问自己。
那语气里没有“抱歉”或“对不起”,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自我厌弃。
江砚书伸出手,温暖的手指轻轻覆上他冰凉的手背,然后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将他蜷缩的手指包裹进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温度熨贴着那份僵硬。
“顾离,”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看着我。”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最终还是缓缓抬起眼。
那双总是深不可测、令外人望而生畏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清晰地映着那份深藏的痛苦和无措。
“一点都不可笑。”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他耳中,“只有心疼。”
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拂过他额角残留的、因剧痛和忍耐而沁出的细密冷汗,“下次疼了,别忍着。”
顾离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浓得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
然后,他侧过身,将额头重重地抵在了江砚书的颈窝里,深深地埋了进去。
一个无声的、带着烟味的、充满依赖的姿势。
他那只被江砚书握住的左手,在她温暖的掌心里,似乎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动了一下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