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的北风跟刀子似的刮着,章显生家那扇糊着旧报纸的木门被踹得哐哐响。
他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煮着的白菜帮子散着寡淡的香味——这是家里仅有的年货,母亲早上跑了三家亲戚才借来两颗白菜,说要给卧病在床的父亲炖锅热汤。
“哥,他们又来了……”十二岁的妹妹章显梅抱着墙角的旧棉被发抖,眼睛瞪得溜圆,鼻尖冻得通红。
章显生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火星子噼啪溅出来,映着他十七岁的脸。
颧骨很高,嘴唇抿成条首线,右手悄悄攥紧了身后那根用来顶门的木棍。
“别怕,有哥在。”
“哐当!”
木门的插销断了,三个穿着花棉袄、敞着怀的汉子挤了进来。
为首的是个三角眼,额头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正是放高利贷的“刀疤强”,身后跟着两个染着黄毛的小混混,手里都拎着钢管。
“哟,还煮着东西呢?”
刀疤强扫了眼冒着热气的锅,抬脚就往灶台边踹,“章老三呢?
死了没?”
里屋传来父亲章德海的咳嗽声,母亲赵桂兰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强哥,再宽两天,就两天……我当家的这病刚有点起色,等他能下床了,立马去工地上找活干……找活?”
刀疤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黄痰在结冰的地面上滚了滚,“上个月你就这么说,上上个月还这么说!
章老三躺床上装死,你们娘儿仨就想赖账?”
“不是赖账啊强哥,”赵桂兰往他手里塞烟,烟盒是空的,她手忙脚乱地想收回来,却被刀疤强一把攥住手腕,“我们是真没钱……没钱?”
刀疤强往桌上瞥,看见那袋用粗线捆着的红糖,还有母亲刚蒸好的六个白面馒头——这是给父亲补身体的,平时家里顿顿吃红薯面窝头。
他伸手就把馒头往地上扔,脚踩着馒头来回碾,“这不是好东西吗?
当我瞎?”
“你干啥!”
章显生猛地站起来,木棍攥得发白,“那是给我爹吃的!”
“哟,这小兔崽子想翻天?”
刀疤强身后的黄毛混混甩了甩钢管,“强哥,要不先给他松松骨?”
刀疤强松开赵桂兰的手,拍了拍章显生的脸,冰凉的手指刮过他的下巴:“小子,你爹欠了我八百块,利滚利现在是一千二。
今儿不还钱,就把你家这破屋抵给我,再让你妹跟我回去……你放屁!”
章显生一拳头挥过去,却被刀疤强轻松躲开。
三角眼一沉,抬脚就踹在他肚子上,章显生踉跄着撞在灶台边,额头磕在铁锅沿上,顿时渗出血来。
“显生!”
赵桂兰扑过来想护着他,被另一个混混拽着头发拉开,“别打我儿子!
钱我们还,我们一定还!”
里屋的咳嗽声突然变急,章德海挣扎着要下床,却因为动作太猛从炕上滚了下来,“咚”的一声闷响。
“德海!”
赵桂兰撕心裂肺地喊着,拼命往屋里挣。
刀疤强嫌烦,一脚踹在里屋门上,门板应声而裂。
章德海趴在地上,手捂着胸口首喘,看见刀疤强进来,浑浊的眼睛里冒着火:“我……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动我家人……死?”
刀疤强笑了,蹲下来揪住章德海的衣领,“你死了正好,父债子偿,让你那宝贝儿子去砖窑里扛三年活,这账就算清了。”
“你敢!”
章德海猛地推了他一把,力气不大,却把刀疤强惹恼了。
他抡起手里的钢管,照着章德海的后背就砸了下去。
“爹!”
章显生从地上爬起来,红着眼冲过去,被两个黄毛死死按住。
“砰!”
钢管砸在骨头上的声音闷得让人头皮发麻。
章德海闷哼一声,脸贴在冰冷的地上,嘴角溢出鲜血。
“别打了!”
赵桂兰晕了过去,章显梅尖叫着扑过去,被小混混一把推开,撞在墙角哭不出声。
刀疤强又踹了章德海几脚,见他不动了,才喘着粗气停手。
“给你们三天时间,”他用钢管指着章显生,“三天后还不上钱,就等着给你爹收尸,再把你妹送过来抵债!”
说着,他扫了眼屋里,看见墙角堆着的半袋红薯,还有窗台上那串用红线绑着的干辣椒——那是母亲攒了半年的年货,准备三十晚上挂在门口图个喜庆。
刀疤强抄起红薯袋往地上倒,红薯滚了一地,又把干辣椒扯下来踩烂,红色的碎皮混着泥土粘在鞋底。
“走!”
他甩了甩袖子,带着两个小混混扬长而去,出门时还不忘踹碎了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挂着的红灯笼——那是章显生用硬纸板糊的,是这个家唯一的年味儿。
寒风从破了的门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红薯皮。
章显生挣脱开,手脚并用地爬进里屋,把父亲翻过来抱在怀里。
章德海的脸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后背肿起一大片青紫色。
“爹!
爹你醒醒!”
章显生的声音发颤,手摸到父亲后背的伤口,黏糊糊的全是血。
章显梅哭着摇醒母亲,赵桂兰一睁眼就扑过来,摸着丈夫的脸放声大哭:“德海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仨可怎么活啊……”章显生看着地上被踩烂的馒头,墙角碎成渣的灯笼,还有父亲胸口不断起伏的微弱呼吸,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慢慢放下父亲,捡起地上那根断了的木棍,目光落在门口那串被踩烂的干辣椒上。
“显生,你要干啥?”
赵桂兰见他眼神不对,急忙拉住他。
章显生没说话,只是把木棍扛在肩上,往门外走。
北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旧毛衣。
“哥,外面冷……”章显梅怯生生地说。
章显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妹妹,又看了眼昏迷的父亲,声音冷得像院里的冰:“娘,看好爹,我去借钱。”
“这大过年的,去哪儿借啊?”
赵桂兰抹着眼泪,“刚才去你三大爷家,他连门都没让我进……我知道去哪儿。”
章显生拉开门,寒风瞬间灌进他的领口。
他没回头,只是咬着牙吐出一句:“他们砸了我们的年货,打了我爹,这账,得算。”
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赵桂兰看着丈夫苍白的脸,又看看门外被风吹起的雪沫子,突然想起早上出门时,显生偷偷塞给她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说学校发了奖学金,让她给爹买两帖膏药。
“显生……”她捂着嘴,眼泪掉在章德海冰冷的手背上。
院外的巷子里,章显生靠着墙根站着,看见刀疤强正蹲在街口的杂货铺前,跟老板吹嘘刚才怎么收拾“老赖”。
他把木棍藏在身后,一步一步走过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强哥,刚才那家人,真是不经打。”
黄毛混混递过去一根烟,“那老头看着挺硬气,钢管砸下去立马就蔫了。”
刀疤强得意地笑:“跟我斗?
他章老三还嫩了点。
等三天后拿不到钱,把他那闺女带回去给弟兄们乐呵乐呵……乐呵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刀疤强回头,看见章显生站在雪地里,眼睛亮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