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村子里的老人总说。“我们这一生啊,有三层皮,狼皮,羊皮,狼皮。
”我们一出生时就是狼,十六岁成年时要蜕掉狼皮,成为羊。死亡的时候要蜕掉羊皮,
成为狼。他们还说,“羊是食物链的顶端,狼是食物链的底端,狼是害怕羊的,
狼必须对羊说过的话言听计从。”每当说到这,老人们总会噤声,浑浊眼中闪过一抹兴奋。
村里的小狼,生来便披着不同的狼皮,所以分成了两个群体。一类是狼皮紧绷贴身的,
他们总是独来独往,我们称之为“独狼”。他们的狼皮天生如此,仿佛才是他们真正的皮肤。
一类是狼皮松垮臃肿的,村长说,等我们到一定年纪时,皮肤自然会贴在狼皮上,
接下来就是蜕变。我们是最有潜力的小狼,村里人都看好我们。虽然村里有很多小狼,
但与我合得来的只有四个人。五哥,我的大哥,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小六,我的好哥们,
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狼。小七,是我的青梅竹马。小八,他和我们不一样,
他的皮是贴着皮肤的。我们四个人无忧无虑,时常躺在地上吃着草,晒着慵懒的阳光,
畅想着蜕皮之后的精彩羊生。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小六总是心不在焉的,
眼中似乎藏着情绪。他是一只心机很深的羊,在大人面前总是若无其事,
只有与我们在一起时才表现出来。他有时会从胸口中掏出一块像羊角似的,
怎么都磨不尖的石头。看着它良久失神,我们还笑话他被这石头吸了魂。有一天,
在我们的秘密基地山洞中,他神经兮兮地对我们说。我发现了大山的秘密。”大山!
那可是村里的禁地,只有羊才能进去,否则那是有死无生。那天,村子里有只狼崽子不见了,
村里村外找了个遍仍是没有。最后大家猜测他可能是进了大山。就这样,
大家在大山外面守了好几天,还是没有见他走出来。后来那只小狼的羊爸羊妈坐不住了,
坚持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阵仗,谁也拦不住,连村长都出面喝止,也是徒劳无功。
后面商议再三,还是将他们放了进去。后面出来时已经是夜晚了。血月洒下一片暗红,
他们口中流着血,全身是血痂,目露凶光,似乎经历了什么殊死搏斗一样。
手中拿着一张干净的狼皮,哭着说。“发现他时,他已经死了。
我们和那家伙打了几天几夜才从那畜牲手中夺过这张皮。这小狼总归是我们村的孩子,
死的时候不能太窝囊。我们就把皮洗干净了,这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好歹有个交代。
”村长说,山那边有个妖怪,法力无边,专门抓狼崽子的,一逮一个准。村长还说,
没事就不要往那边走,给父母省点心,每个人都是不容易的。我们仨盯着小六,
眼神有些慌张了,大山可是村里禁忌,平常没人敢讨论的。最先缓过来的是五哥,
他狐疑地盯着小六,架住小六的胳膊,低吼道。“你是怎么跑出大山的。那里不是有妖怪吗?
你在撒谎!还是说,你不是小六,你到底是谁!”小六生性胆小,这次被五哥架着,
整个人抖个不停,快要晕了过去。我赶忙上去分开两人,该说不说五哥就是五哥,
力气比我大多了,看来他还是留了些脸面在的。“五哥,你先别急。先听听小六怎么说的,
这里就我们四个人,怕什么?”小六顺着那跳动的胸膛,脸色苍白,缓了一会儿才说道。
“大山里……没有妖怪。大山外面还有一个村子,天太暗了,我看不清。
只看见那里的人头上长了两根树枝。”五哥怒了,提起小六的狼皮,把他按在墙上,
双腿抖个不停,指着外面。“那日你没看到吗!一只狼……死在了里面,
出来时就剩一张皮了,你跟我说那是什么!”小六小声辩解道。
“我们有谁亲眼见他进了大山。”五哥眼中似要挤出刀片来,死死盯着小六,握了握拳头。
小六也是倔上了,与他对视良久。我们不敢上去阻拦,这恐怕不是玩笑那么简单,
说不好可是要闹人命的。五哥还是给了他一拳,然后离开了,走之时留下了一句话。
“这话以后就别再说了,特别是除了我们四个以外的人。今天就当我没来过。
”自从那事之后,小六总是躲着五哥。他也越来越沉默了,每次与他说话时,
他总是答非所问,就这样大家与他越来越疏远了。直至有一天,小六主动找到了我。
他递给了我一个圆钝的角,藏进我的狼皮里,红着眼对我说,“迷途哥,记住我的话。
羊不是羊,狼不是狼。山的那头是……”还没说完,他似见了鬼般,退了几步,
然后转身跑去。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村长爷爷,他正拄着拐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眯缝着眼,笑盈盈地看着我。但那笑容好似一张陈年画皮,贴在他的脸上,
眼缝里透不出一丝光亮,有些瘆人。我走了过去,一脸疑惑,问道。“村长爷爷,
你听见了小六说的话了吗?”村长爷爷沉思了些许,点了点头。“那他那句,羊不是羊,
狼不是狼,是什么意思呀?”村长爷爷摸着我头,越来越用力,有些生疼了。我躲了开来。
“羊老了呀,就不是羊了。狼老了,就不是狼了。你看爷爷我,哪还有一只羊的样子。
”“爷爷,您不要取笑了。刚才摸我的头时,您力气可大了。您才是我们村里最厉害的羊。
”村长爷爷摸着失去光泽的羊皮,眼里意味深长,似在追忆什么。“你们才是村里的希望,
我呀,老咯。”说完,晃晃悠悠地往小六离去的方向走去。不过几天,
小六死去的消息传来了。他死在了大山里,连皮都只留下一半,挂在了村中央,
用来警示其他小狼。那日下着大雨,五哥似失了魂般,久久跪在小六的皮面前。
众人要拉也拉不住。等其他人离去之后,我来到了他的身边。“五哥,
小六走之前对我说……”五哥扫了我一眼,眼神凌厉,止住了我的话。“我知道,
他走之前也对我说了。这话别对其他人说。”“可是,村长爷爷也知道啊。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慌张地四顾,发现没人,然后死死架住我的胳膊。
“他知道些什么?”我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力挣扎着。“羊不是羊,狼不是狼。
”他松开了我,呼出一口浊气。“还好,只是这样。记住,等你头上有异样时,
就每天磨一磨,不要问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这是对你好。”我还想问些什么,
他撒开腿就跑掉了,我追不上。十二岁那年,五哥就快要成年了。
我和小七小八跑去庆祝五哥即将成年,他马上就可以成为一只羊了。
那洁白的羊毛可是大人的标志,不像我们狼的毛,干巴又紧致。山洞里,
我们为五哥摆了一盘盘美味的佳肴。“五哥,恭喜你,终于可以成为大人了。
”小八由衷地祝贺道,举起手中的青草汁,虽然他不喜欢这味道,但自己朋友喜欢呀,
他喜欢朋友所喜欢的。五哥没有说话,脸色很是阴沉,将小八举起的手按了下去,
青草汁洒了一桌。“五哥,你几个意思。大伙高兴给你摆了这么一顿,你却要扫大家的兴。
”小七坐不住了,拍着桌子质问道。小八连忙拉了拉小七的狼皮。小七直接甩开了他的手。
“小八,你先一边坐着。这事我今天就得说道说道。你知道小八为了加入我们这个群体,
可是被那群独狼称之为异类,你知道……”小八又拉住了小七的手,低声道。
“七姐,别说了。”小七摸了摸小八的头,心疼道。“我偏要说……”“够了!
”五哥终于开口了,他走到了小七的后面,将她按了下去。又来到了小八的后面,
帮他顺了顺毛。“小八,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平时不怎么待见你,但你总是若无其事,
和我说笑。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哥哥也是有苦衷的啊。”小八低着头看着青草汁,
猛灌一口。“五哥,没关系的,我乐意。”五哥回到了原位,眼中满是沧桑,流下泪来。
“我舍不得你们啊。”“五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开口道。他扫了我们一眼,
视线停留在小八身上。“我不能说,至少在这里我不能说。”“到底发生什么,五哥。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这里又没有旁人。”小八急切问道,眼中满是哀求。
五哥看了看小八,又看了看我和小七,终究是摇了摇头,挤出一个笑来。“没什么,
大家吃吧。为我的成年祝贺。既为死亡,又为新生。”说完,他第一个举起了酒杯,
青草汁荡漾,是他的一生。这一顿饭,
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熬了过去……就在五哥成年那天,
他的家中突然传来一声声嚎叫与打斗声。村长主持着秩序,让大家在外面等待,
说是五哥在蜕皮时着了魔,成了妖怪。过了不知多久,五爸五妈拿着一张羊皮出来了,
他们身上满是伤痕,嘴角渗血,流着泪。他们举起羊皮,喊道。“我儿子不是孬种,
他是一只合格的羊。”五哥死后那晚,我做了个噩梦。我回到了庆祝五哥成年的那一天,
忽然在山洞内传来一声声嚎叫和利齿的打磨声,似孤魂野鬼般揪着我不放,
将我拖进一个黑洞里。然后镜头一转便是那年血月下,
那只小狼的父母全身血红站在高处盯着我,舔了舔嘴边的血,月光下泛着森森冷光。
然后他们犹如箭矢般向我冲来。我挪不动脚,只能任由他们宰割,我的皮肉在溃烂,
我的骨头碎成了渣子。我痛苦地睁开眼,他们的脸又变成了五哥那沉着的脸,
但眼中满是疯狂。我从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磨牙的声音消失了,
只有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在耳中呓语。不对,那绝不是呓语,那是回荡在我房间的声音。
我往声源处寻去,无处不在,撕扯着我的神经!离我最近的便是爸妈的房间,光线很暗,
但我依稀能窥见两个高昂的头颅,眼中射着金光,方向是我的房间。我不敢说话,
那熟悉的声音在我耳中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了恶魔的低语,撕咬我的灵魂,一口又一口,
销魂蚀骨。我躲在被子里,不敢出声,希望能隔绝掉一切的声音。这一刻,
我终于明白了小六的话“羊不是羊,狼不是狼”,
或许我本身就存在于一个满是谎言的故事里,我迷失在了这个村子里,谁才是羊?
谁才是真正的羊?忽然,一切归于寂静,不协调的呼吸声在耳中回响。我探出脑袋,
与两对绿光对上了,是我的爸妈。夜色很黑,我看不清他们的神色,他们也不说话,
只是静静看着我。我知道我现在就是在刀尖上舞蹈,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我装作一脸惶恐,扑进他们的怀里,哭闹着。“爸,妈,呜呜。我做了个噩梦。我,
梦到你们不要我了,我好害怕。”他们似乎放下戒心,顺着我的毛,笑道。
“爸妈不是在这吗。怎么会把你丢了呢,你可是爸妈的心肝肉。”那天之后,
我知道我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我得找条出路。小六曾跟我提过大山,或许答案就在大山那边。
可那里是禁地,那只小狼的惨剧在我脑中浮现,不行,身处地狱,我已无路可退了。
大山的戒备很松,也可以说没有,因为那是刻在所有小狼基因中的恐怖。在某个午夜,
趁着羊叔解手时,我瞅准时机溜了进去。那晚的风很大,呼呼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味道,那味道只有在五哥死那天才出现过。大山深处,
是连绵的黑色山峰,不对,那是数不尽的尸体在平地上堆起的丘壑。风一扬,
就是一场此生难忘的红雪,那是数不尽的羊毛。在我眼中,那是一连片的火烧云,
染红了我的眼。我找呀找呀,山没有尽头,路很崎岖,到处是滚落的骷髅头,
处处是夹杂着羊毛的干涸的血泊。不知走了多久,我终于倒在了路上,
前路不知到底还有多远,方向也不知在哪里,我又迷失了。狼皮中传来一阵温热,
那是小六走之前塞在我怀里的圆钝羊角,它正散发着幽幽的光。我把它拿了起来,
就在一个方向上它的光似星光璀璨,或许这是小六留给我的退路。在羊角的指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