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距离那个风雪交加的冬至夜,己过去近一年光景。
继国家宅邸依旧维持着它固有的秩序与肃穆,如同一架精密而冰冷的机器,按照家主继国严一郎制定的规则,日复一日地运转。
在这座宅邸里,每个人的位置都被清晰地界定,如同棋盘上泾渭分明的格子。
而继国缘一,无疑是这棋盘上最模糊、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枚棋子,或者说,他更像是一粒意外落在棋盘边缘的尘埃,无人问津,也无人在意。
他惯常待的地方,是远离主屋喧嚣的一处僻静回廊。
回廊一侧是厚厚的墙壁,另一侧则面向一个少有人打理的小庭院。
庭院里没有名贵的花木,只有几丛恣意生长的翠竹和一棵年岁久远的枫树。
春夏之际,绿意盎然;入了秋,枫叶便如火如荼地燃烧起来,然后片片凋零。
缘一总是安静地坐在廊下,背靠着冰冷的廊柱,双腿蜷起,小小的身子几乎要隐没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
他既不玩耍,也不读书,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望着庭院。
目光时而追随着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看它打着旋儿,最终归于尘土;时而停留在忙碌搬运食物的蚂蚁队伍上,一看就是许久;或者,仅仅是望着天空流云的变幻,眼神空洞而深远。
仆人们经过时,总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目光尽量避免与他接触。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宅邸的角落嗡嗡作响。
“看,那个孩子……又在发呆。”
“真是古怪,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
“听说出生的时候就不哭不闹,怕不是……嘘!
小声点!
家主最不喜人提起他。
说是……不祥。”
“是啊,你看大少爷严胜大人,那般天资卓绝,怎么双生弟弟就……唉,也是可怜,夫人倒是心疼,可……”这些话语,如同风中的尘埃,偶尔会飘进缘一的耳中,但他脸上从未露出过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广袤、寂静,充满了常人无法感知的细节与韵律。
他能看到空气中光线的微妙变化,能听到极远处昆虫振翅的微响,能感知到脚下大地缓慢的脉搏。
外界对他的评价、怜悯或是畏惧,都无法触及他内心的那片深海。
只有三个人,会在这片冰冷的遗忘之海中,投下些许微弱的涟漪。
一位是母亲。
继国夫人身体依旧孱弱,但只要稍有好转,便会来到缘一身边,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和他说话,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会带来一些精致的点心,或者一本绘有图画的册子,试图引起他的兴趣。
缘一不会拒绝,但也很少表现出欣喜,只是安静地接受着母亲的关爱,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时,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柔和。
夫人常常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无法化解的哀伤与怜爱,她深知这个孩子的“不同”并非罪过,却无力改变丈夫的偏见和家族的冷漠。
第二位,便是兄长严胜。
七岁多的严胜,比起一年前,身形抽高了一些,眉宇间的沉静与早熟也愈发明显。
他的生活被更加严苛的课程填满,剑术、兵法、文化、礼仪……如同一根被不断绷紧的弦。
他像一颗被精心打磨的璞玉,每一个切面都要求完美,折射出令人惊叹却冰冷的光芒。
但在繁重训练的间隙,在无人注意的片刻,严胜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座僻静的回廊。
他知道缘一在那里。
他会偶尔“路过”。
有时是去书库取书的路上,有时是完成晨练返回房间的途中。
他会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廊下那个孤单的身影。
他看到缘一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看到秋风卷起红叶,掠过缘一的肩头,而他只是眨了眨眼。
看到夏日的蜻蜓停驻在缘一的指尖,他竟然一动不动,任由那脆弱的生灵歇息。
每当这时,严胜的心中便会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心痛,缘一是他的双生弟弟,本该和他一样,接受众人的瞩目和期望,而不是像影子一样被放逐在角落。
有困惑,他无法理解缘一的世界,那种彻底的平静和无欲无求,让他感到陌生甚至一丝不安。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藏于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切。
他从未停下脚步与缘一交谈。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鼓励他像自己一样练刀?
缘一显然对此毫无兴趣。
安慰他不要在意仆人的眼光?
缘一似乎根本不在乎。
而且,他害怕被父亲或者岛田先生发现,害怕被视为“不务正业”,害怕让父亲失望。
他能做的,最多只是在经过时,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确保缘一安然无恙;或者,在缘一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偷偷将母亲给他的一些不易察觉的、他认为缘一会喜欢的甜点,快速放在廊柱的阴影处。
然后,便像做了什么错事一般,迅速离开。
他以为自己做得很隐蔽,却不知,缘一那双能洞察细微的眼睛,早己将兄长这些小心翼翼的举动尽收眼底。
缘一不会出声,也不会追上去,只是在那份小小的“礼物”面前,会静静地看上一会儿,然后伸出小手,极其珍惜地拿起。
他不会立刻吃掉,有时会捧在手心很久,仿佛那不仅仅是食物,而是兄长笨拙却温暖的牵挂。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会漾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那是对兄长严胜,独有的、沉默的濡慕。
这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被一个摇摇晃晃的小生命打破了。
小朝阳快一岁了。
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他摆脱了早产的孱弱,长得***可爱,像个小糯米团子。
他有一双和缘一如出一辙的、清澈见底的大眼睛,但这双眼睛里,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探索的欲望,与缘一的沉静截然不同。
这天午后,夫人喝了药后有些昏沉,在一旁小憩。
照看朝阳的乳母一时内急,见小公子在铺着软垫的榻上玩得正好,便悄悄离开片刻。
就是这片刻的疏忽,给了小朝阳“探险”的机会。
他刚刚学会走路不久,步履蹒跚,像只笨拙的小鸭子。
他对榻下的世界充满了兴趣,手脚并用地爬下来,扶着墙壁、家具,摇摇晃晃地朝着敞开的房门外的光亮处走去。
阳光很好,廊下的木板被晒得暖洋洋的。
小朝阳被这新奇的自由所吸引,咯咯笑着,无意识地朝着庭院的方向走去。
他完全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危险,只是本能地被吸引着。
不知不觉,他竟歪歪扭扭地穿过了几道回廊,来到了那个僻静的、缘一常坐的角落。
此时,缘一正和往常一样,背靠廊柱坐着,目光落在庭院中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上。
他看得如此入神,仿佛能看清每一根蛛丝吐出的轨迹,能预见到网成的形状。
突然,一个软软的小东西撞到了他的腿上。
缘一微微一怔,低下头。
是朝阳。
小朝阳因为走得太急,加上腿脚不稳,一下子跌坐在缘一脚边。
他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弄懵了,抬起小脸,用那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却又隐隐觉得熟悉的人。
缘一沉默地看着他。
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有着和自己相似的眼睛,却散发着完全不同的气息。
他能感受到这个小生命体内蓬勃的活力,像一株努力向着阳光生长的小草。
小朝阳并没有哭。
他好奇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缘一垂在地上的衣角,嘴里发出“啊……呀……”的无意义音节,似乎想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他试了试,小腿用力,却因为平衡感不好,再次向后仰去。
就在小朝阳即将再次摔倒在地的瞬间,一只小手,稳稳地、及时地扶住了他的后背。
那是缘一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去接触这个弟弟。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力量。
他的手很小,但扶住朝阳时,却让那个摇摇晃晃的小身子立刻找到了支撑点。
小朝阳借助兄长的力量,稳住了身体。
他抬起头,看着缘一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忽然咧开没长几颗牙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
他伸出另一只小手,咿咿呀呀地,似乎想去触摸缘一的脸颊。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在兄弟俩的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廊下,安静的年幼兄长扶着蹒跚学步的幼弟,画面定格在这一刻,充满了无声的温情。
缘一没有躲闪,任由朝阳的小手碰触到自己的皮肤。
那温热的、柔软的触感,像一股细微的暖流,透过指尖,传递到他寂静的心湖深处。
他那双总是映照着万物却又仿佛空无一物的眼眸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的弟弟,朝阳。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朝阳少爷!
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乳母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她显然吓坏了,要是小公子出了什么意外,她万死难辞其咎。
她快步跑过来,一把将朝阳抱进怀里,心有余悸地拍着他的背,连声对缘一说:“缘一少爷,谢谢您,谢谢您扶住了小少爷……”她的语气带着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缘一存在的尴尬。
缘一收回了手,恢复了之前的姿势,目光重新投向庭院,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小朝阳在乳母怀里扭动着,似乎还不愿意离开,朝着缘一的方向伸出小手,嘴里依旧咿呀着。
严胜恰好在此时“路过”。
他本是担心朝阳是否安好,想去母亲院里看看,却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看到了刚才那一幕——缘一伸手扶住朝阳,以及朝阳对缘一毫无保留的亲昵。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严胜的心头。
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欣慰、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的情感。
他从未见过缘一主动接触任何人,包括母亲和他自己。
而朝阳,这个纯净得像张白纸的弟弟,似乎本能地亲近着被众人疏远的缘一。
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没有立刻现身。
他看着乳母抱着不断回头的朝阳匆匆离去,看着缘一重新变回那个安***在角落的“透明人”,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互动只是阳光下的幻觉。
但严胜知道,那不是幻觉。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
他只是在离开前,深深地看了缘一一眼。
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作为兄长对弟弟的关心,有对眼前情景的触动,更有一种无法打破现状的无力感。
自那天之后,严胜“路过”那座僻静回廊的次数,似乎更加频繁了。
他依然很少停留,但目光在缘一身上停留的时间,会稍微长那么一点点。
而小朝阳,仿佛认定了那个安静的哥哥。
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蹒跚着往那个方向跑。
乳母不敢再疏忽,但有时在夫人的默许下,也会抱着朝阳去缘一所在的回廊附近晒太阳。
夫人发现,当朝阳在缘一附近时,缘一虽然依旧沉默,但周身那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似乎会淡去少许。
而朝阳,则会咿咿呀呀地朝着缘一的方向说个不停,甚至试图爬过去抓住哥哥的衣角。
缘一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主动伸手,但当朝阳真的爬到他身边,或者摇摇晃晃站不稳时,他总会默默地、及时地伸出手,扶住那个温暖的小身体。
严胜有时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廊下,缘一安静地坐着,目光放空,而小朝阳则靠在他身边,玩着自己的小脚丫,或者咿呀学语。
阳光暖暖地照着,竹影摇曳,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那一刻,严胜心中那座由责任、期望和压力筑起的高墙,会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名为“家”的温暖光芒。
他会想,如果……如果父亲能看到这一幕,如果家族能容下缘一的“不同”,那该多好。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会被现实的冰冷所覆盖。
他是继国严胜,他的道路早己注定。
他能做的,便是在这冰冷的规则缝隙中,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一点点脆弱的温暖,如同在风雪中守护一簇微弱的火苗。
缘一,依旧是继国家那个安静的“小透明”,但在两个弟弟的世界里,他悄然占据了一个独特而温暖的位置。
而朝阳的到来,就像一缕真正的晨光,意外地照亮了缘一那片寂静的角落,也悄然连接起了三兄弟之间,命运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