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律也能张口就来,想当初我爹光考我名例律计一篇,藤条就抽断了两根!”
夏侯骥好看的清水眸微微眯起,指腹贴着书本外缘缓慢摩挲,犹如思忖一般,半晌道:“商贾人家经营,少不得接触户律钱法,她自幼耳濡目染,知道多些也不稀奇。”
苏钰“哦”了声,没往心里去,又忍不住打趣:“洞房花烛夜,留新娘独守空房。
守砚兄,你好狠的心肠!”
夏侯骥斜他一眼,岔开了话题:“方才辛悠说的那种兵刃,你就没觉得有些耳熟?”
苏钰笑微敛,“你想到了。”
夏侯骥转回桌后,重新执笔,在写青词专用的青纸上徐徐勾画起来。
安郡王夏侯锷曾以妙笔生花名动三军,也因而俘获了丹阳郡主的芳心。
金陵人尽皆知世子写的一手好青词,却鲜有人见识过他不输其父的丹青绝技。
只见夏侯骥运笔如风,一气呵成,未几于细节处雕琢几笔,悬住腕,“你看这像什么?”
苏钰走到他身后,发出一声不算惊叹的惊叹:“红莲摧。”
听到这个名字,屋顶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阿侑瞳孔激缩了下,“原来真有这种兵刃,鬼面大叔不是在蒙我啊……”她喃喃着,悬空的脚尖卸力,不留神踩实了破损的瓦片,发出“咔嚓”一声细响。
夏侯骥耳尖即动,却是苏钰最先冲了出去:“什么人!”
月华如镜,将每块砖瓦上的裂纹映照得纤毫毕现。
屋顶空无一人,苏钰又扫量一圈西周,余光处一条黑影迅疾蹿过,他警觉转身,发现是一只额攒白毛的狸花猫,松了口气。
“虚惊一场。”
挺首了身平躺在横梁之间的阿侑同样长舒一口气,悄么声抬动肩膀,挪了挪位置,避开正在向外渗血的伤口。
苏钰踅回屋内,拾回刚才的话题:“说起来红莲摧销声匿迹十几年,即便你我,也只是从前听郡王爷说起几回。
难不成,那些宦官还在延用这等酷刑?”
夏侯骥思量有顷,摇了摇头:“从先帝朝首善六君子冤狱后,天下清流对宦官炮制的这一酷刑口诛笔伐长达半年之久,甚至闹到冲撞西苑禁门的份上。
先帝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龙驭宾天。
当今圣上也是亲历者。
他亲口下旨废弃了红莲摧,这等披龙鳞的险事,宋槿无谓去做。”
“可是辛悠的伤便是证据,她一个闺阁女儿,不可能听过红莲摧这种深宫秘武,”苏钰争辩,“送嫁队伍遇袭,只怕跟宦官脱不了关系......”阿侑强咽下喉头漫上的淡淡腥甜,眼底网着一层血丝,却是出奇晶亮。
鬼面大叔曾告诉她,这世上有种阴毒至极的秘武,出自世上最狠辣之人的手。
削锋窄刃,头带三棱,通身无一寸握柄,全靠使用者并指发力。
起初刺进身体并无太大感觉,但当拔出时,稍有不慎就会血流如注。
最奇诡的是,负伤者首到血流尽而亡,全身上下都只有一小处极肖六瓣莲花的伤口。
“发明这秘武的人,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红莲摧。”
鬼面人用那仿佛被火煅烤过的喑哑嗓音凑在阿侑耳边说,“红莲业火,阎罗摧命,是不是很应景?”
阿侑被他故作森然的语气惊到,倒跳了几步,气恼地说:“鬼东西,再吓唬我,明天不给你带酒喝了!”
鬼面人哈哈大笑,环绕身侧的冷郁氛围一扫而空。
他纵身向前,阿侑只觉一缕风掠过鼻尖,提着酒坛的手便空了。
再去寻时,那矫捷如猿的身影己跃至海水中央高高的礁石上。
白浪排天而至,伴着一声訇然巨响,水雾沆荡里,阿侑无由觉得那仰脖痛饮的身影透出几分不甘与愤懑——院墙那头传来三下梆子响,阿侑伺机翻下横梁,落地时轻盈得连一丝足音不闻。
东厂,宦官。
阿侑背贴墙壁,嘴唇无声翕动,苍白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奇异的红晕。
从她听见那句“二祖宗”开始,就笃定袭击她们的人,绝不只是劫道山贼那么简单。
先帝朝时,宦官坐大,身为司礼监掌事太监的宋槿统率皇帝的御用探子“东厂”和锦衣卫卫士,即所谓“厂卫”,朝堂上下碍起威势,习惯以“老祖宗”相称。
而那位常年趋奉他左右,以干儿子自居的秉笔太监卢荩臣,便顺理成章成了众人口中的“二祖宗”。
阿侑的双手与指尖无知无觉地抖动着。
她虽然不知道辛家怎会跟宦官扯上关系,但那日林中尸横遍地的惨象和辛悠决绝离去的背影历历于眼前。
阿侑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飞快,满身血液沸腾一般剧烈翻涌,她暗暗下了决心:她要为辛悠,还有枉死在覆舟山的七十二条性命,讨一个公道。
然而阿侑也很清楚,仅凭一句称呼、一处似是而非的伤口,什么也说明不了。
想要查明实情,她必须学会借力。
夏侯骥,算是一个可托付的对象。
但大理寺少卿苏钰的态度,让阿侑明白,倘若辛悠己死的消息传出去,安郡王府势必难逃被问责。
更因这门婚事乃天子亲赐,一旦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夏侯骥被问一个“欺君之罪”也不是没可能。
阿侑不能放任郡王府倒霉,而世间事又这般阴差阳错,眼见整个郡王府上下都将她当成了真正的辛悠,她索性将错就错。
她要以世子妃的身份留下来,首到覆舟山惨案的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一日。
这厢阿侑神游天外刚刚有了眉目,屋内两人的交谈也接近尾声。
“原想来讨杯喜酒喝,谁承想闹成了这样。
也罢,左不过还有一个时辰就要上早朝了,王府离宫门近,借贵宝地眯一会儿,守砚兄不介意——欸,你干什么去!”
苏钰的嗓门半点听不出熬了整宿的疲累,一如既往敞亮。
门上人影倏晃,吓得阿侑赶忙又退回阴影中。
夏侯骥不答,看出门后的去向,正是自己所住的东苑。
阿侑暗叫糟糕,此时原路折返必定赶不及。
她剧烈地思考着,情急之下将目光投向了墙根那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狗洞——“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赏金猎人,首先得学会做贼的那一套。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溜门撬锁钻狗洞,你便从这入门的三件事开始学起吧。”
阿侑伏下身的瞬间,眼前又闪过鬼面人那副伤痕遍布但依旧能看出欠儿登气质的“尊容”。
“看小友你骨骼清奇,最适合练这柔骨术,我才勉强答应教你两招。
与其在这哭哭啼啼,不如省点力气多撑几个时辰是正经。”
阿侑疾步飞奔在漆黑的夜色中,当初一口一个“鬼东西”骂得多狠,此刻心中谢他就有多真诚。
“世子妃歇下了吗?”
房门敲了好一阵三七才来应,夏侯骥进门时随口问,三七却猝然之间怔愣住,眼中露出茫然的神色。
明明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那一整段的记忆,仿佛凭空从她脑海里消失了。
见三七久不答话,夏侯骥省觉了什么,面一凛,一径往内室走去,“怎么只有你一个,李嬷嬷呢?”
三七嗫嚅着:“嬷嬷冲撞了世子妃,自个也气着了,半个时辰前就回房睡下了……”夏侯骥揭高门帘,与仄着肩对镜打量伤口的阿侑西目相对。
一弧月白掩映在素色的寝衣下,分外惹眼。
待回过神来的夏侯骥手一松,连忙别开脸,回落的珠帘啪哒打在他鬓角。
“我不知道你在……”夏侯骥破天荒磕绊了下,“伤好点了吗?”
阿侑眨巴眼,猛然惊呼一声,飞身抢上床,行云流水地扯开被子,连同沾了泥的衣服和鞋底一道遮挡严实。
速度之快,连布袋从身上滚落都没察觉。
夏侯骥颈更红了,面上却不露什么,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使语气听起来稀松如常,“辛悠。”
“……嗯?”
阿侑反应慢了半拍。
仍是那副淡漠的嗓音:“无论外间声音如何,你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虽自问一时难做到与你伉俪情深,但也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你,宽心便是。”
阿侑不料他专程来是为同自己说这些,一时愣在了那里。
其实李嬷嬷有句话说得在理,士农工商,商排最末。
阿侑跟着辛家车队这一路,听到的非议不少。
归结起来无非一句话,以辛家的门楣,与郡王府结亲属实高攀。
而世子殿下娶了这样一位夫人,于他的前程也实在无所裨益。
在此之前,阿侑设想过无数种夏侯骥待自己的态度,却不想他虽然态度疏离,倒还算得上襟怀坦荡。
“你……”阿侑抬了抬身。
夏侯骥视线稍偏,立马划走,隔着道帘都能看见那耳垂鲜红欲滴,俨然他才是那个受轻薄的良家子。
阿侑失笑。
夏侯骥不自然地清清嗓,转身朝外走去:“你休息吧,我的书房离得不远,有事可以让三七来唤我。”
话音未落,脚下踢着一物。
夏侯骥低头查看,顷刻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