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浅膝盖抵着粗粝的青石板,后腰弯成绷紧的弓弦,镰刀贴着掌心的老茧发出沙沙声响。
她的脖颈前倾成诡异的弧度,锁骨处积着汗珠,随着每一下动作在凹陷处聚成小水洼,又顺着脊梁骨滑进粗布衣裳,在腰间洇出深色的云团。
突然,镰刀猛地卡在草茎节疤处,时浅下意识发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虎口震得发麻。
火星迸溅到手腕上,烫出细小的红点,她却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黏在百米外蜿蜒的土路上。
那路像条被晒得蜷曲的蛇,偶尔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闪烁,每次都让她心跳漏拍——以为是邮递员的绿摩托扬起的烟,首到看清是路过的牛车,才泄下胸腔里憋着的气,肩膀重重垮下来。
"怎么还不来呢......"她喃喃自语,声音被蝉鸣撕成碎片。
指甲无意识抠进掌心的老茧,在粗糙的纹路里划出月牙形的凹痕。
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回放着上周三的场景:隔壁村的阿强举着通知书在晒谷场奔跑,纸张翻飞的声音混着他母亲的笑声,像根银针首戳进她心里。
此刻掌心的汗将镰刀木柄浸得发潮,她突然想起月考放榜那天,老师用红笔在试卷上画的大大的"98分",墨迹晕染的边角仿佛正在眼前扭曲变形。
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轰鸣,时浅猛地抬头,膝盖在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响动。
她的瞳孔因逆光而收缩,眯起眼睛努力辨认,首到看清那是隔壁村收废品的三轮车,才颓然垂下头。
镰刀再次重重砍在草堆上,惊起几只蛰伏的蚱蜢,扑棱棱的翅膀声让她想起昨夜辗转反侧时,窗外蟋蟀永不停歇的鸣叫。
喉间泛起苦涩,她盯着刀刃上凝结的草汁,突然觉得这等待像是永远望不到尽头的蒸笼,将人困在滚烫的雾气里,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自上周三瞥见隔壁村的邮递员骑着绿摩托呼啸而过,排气管喷出的蓝烟像道转瞬即逝的伤口,时浅便陷入了神经质般的循环。
寅时三刻,启明星还悬在黛色天际,她的赤脚己踩上结着露水的石板。
陶罐里的淘米水泼得噼啪响,溅起的水花在晨光里碎成银珠,却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劈柴时,她将木桩抵在树墩上,斧刃落下的力道大得惊人,震得虎口发麻,木屑如雪花般扑簌簌落在发间。
粗瓷碗里的稀粥还腾着热气,她却囫囵吞下,烫得舌尖发麻也顾不上,三两步冲到院门口,后背紧紧贴着斑驳的土墙。
此刻她半蹲在青石板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镰刀木柄上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掌心的汗混着草屑,将木柄浸得发潮。
巷口传来犬吠时,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瞬间绷紧,镰刀“当啷”磕在石板上。
待看清是邻家阿伯扛着锄头路过,紧绷的脊背才轰然垮下,肩头往下塌了半寸,喉咙里溢出一声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叹息。
“会不会早就送过了?”
这个念头突然如毒蛇般缠住她。
指甲抠得更深,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想起前夜梦中,通知书被风吹进泥塘,自己却怎么也够不着;又想起月考放榜时,红笔写的“98分”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蝉鸣声越来越刺耳,她盯着远处蜿蜒的土路,突然觉得那些扬起的尘土都像是通知书上翻飞的边角,可每次希望都如泡沫般破碎。
喉间泛起苦涩,她恍惚间竟分不清,此刻手心的痛,究竟是指甲掐的,还是心里那团火在灼烧。
"浅浅啊,考上哪所高中啦?
"王婶挎着竹篮从矮墙外探出头,蓝布头巾被晒得发白,边缘处磨出的毛边随着动作轻轻颤动。
这声音惊得时浅像被踩住尾巴的猫,镰刀"当啷"坠地,膝盖重重磕在石桌棱角上,震得整个桌面都跟着发颤。
她慌忙扶住桌沿,指节在褪色的木纹上压出青白,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喉咙里像是卡着团浸透盐水的棉絮,每吞咽一下都扯着生疼。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咸涩的血珠——方才咬得太狠,竟将下唇咬破了。
喉结剧烈滚动两下,沙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还......还没收到通知呢。
"指甲不自觉地抠进石桌边缘剥落的漆皮,剥落的木屑扎进指甲缝,钻心的痛却比不上心口传来的钝疼。
掌心沁出的冷汗顺着纹路滑进桌缝,在粗糙的木纹里晕开深色痕迹。
她盯着王婶竹篮里新鲜的豆角,突然想起去年秋收时,自己也是这样被人围着问成绩。
那时的夸奖还滚烫地烙在耳边,此刻却像被太阳晒化的糖稀,黏腻又刺痒。
"不会是真的没考上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狠狠掐了把掌心,指甲在皮肤上犁出五道红痕,仿佛这样就能把恐惧碾碎在掌纹里。
"哎哟,别着急!
就你这成绩,肯定能考上好学校!
"王婶肥厚的手掌裹挟着热风重重拍在她背上,时浅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枯叶般踉跄着往前栽了半步,草鞋在石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粗糙的指节碾过她肩胛骨的瞬间,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几乎要冲破防线,她死死咬住舌尖,咸腥的血味在齿间漫开,才勉强把呜咽咽回胸腔。
蓝布头巾随着王婶的背影在巷口晃动,渐渐缩成模糊的蓝点。
时浅盯着那抹蓝,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结痂的伤口,旧疤被抠得渗出血珠。
记忆突然撕开缺口——月考放榜那日,班主任也是这样笑着拍她肩膀,办公室里消毒水混着油墨的气味、红榜纸上刺目的"全县前十"、同学围过来时此起彼伏的赞叹声,此刻全化作滚烫的铅水,顺着脊椎骨汩汩灌入心口。
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她踉跄着扶住歪斜的石桌,指腹擦过桌面凹陷的刻痕——那是幼时用石块刻下的"清华"二字,如今被风雨磨得只剩模糊的轮廓。
指甲在木纹里划出刺耳声响,仿佛要把所有的不安都刻进这张陪伴她长大的石桌。
"如果考不上......"这个念头刚冒头,她猛地转身撞翻脚边的竹筐,散落的猪草沾着泥土,像极了她摇摇欲坠的未来。
"时浅!
"尖锐的童音像根银针刺破凝滞的暑气,邻家小妹跌跌撞撞地冲过土坡,辫梢沾着的草屑随着奔跑簌簌掉落,晒得通红的脸蛋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
"我哥的通知书到了!
是县一中!
可气派了!
"小女孩挥舞着手臂,声音里溢出雀跃的颤音,发梢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芒。
时浅握着镰刀的手指瞬间痉挛,锋利的刀刃擦过虎口,刺痛让她浑身猛地一抖。
铁锈味在鼻腔里炸开,她却浑然不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疤,那里曾被镰刀划出的伤口早己结痂,此刻却被抠得渗出细小的血珠。
喉咙像是被晒干的河床,每吞咽一下都牵扯着生疼,她努力扯动嘴角,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扯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恭喜啊。
"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却都像是隔着层毛玻璃般模糊。
她看着小妹蹦跳远去的背影,辫子上的红头绳在阳光下晃成刺眼的光斑,恍惚间仿佛看见无数个日夜的苦读都化作轻飘飘的尘埃。
那些挑灯夜战的夜晚,煤油灯将影子拉得老长,冻僵的手指捏着铅笔在草稿纸涂画,此刻都在眼前扭曲变形。
膝盖突然发软,她踉跄着扶住身后的石磨,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磨盘纹路,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希望。
小妹蹦跳的身影渐渐模糊成晃动的色块,时浅感觉鼻腔里泛起酸涩的潮水,眼前的一切都浸在咸涩的雾气中。
镰刀从她麻木的指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惊起两只灰雀扑棱棱掠过屋檐。
她踉跄着后退半步,草鞋在地面拖出长长的痕迹,仿佛要把满心的惶惑都刻进这方土地。
冲进堂屋时,肩头重重撞在歪斜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闷响。
堂屋的昏暗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时浅跌坐在门槛上,额头抵着斑驳的土墙。
墙皮簌簌落在发顶,像极了发榜前夜父亲往她碗里夹的腌腊肉碎屑——那些混着油星的碎肉,此刻却成了扎在心口的刺。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缝,指甲缝里嵌满剥落的墙灰,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仿佛要把积攒多日的不安都呕出来。
煤油灯将影子拉得老长的深夜突然在眼前闪回:冻僵的手指捏着铅笔在草稿纸上涂画,橡皮擦屑簌簌落在作业本上;母亲纳鞋底的银针穿过粗布,"嗒嗒"声和窗外的蛙鸣混在一起,编织成漫长的黑夜。
而此刻,那些熬过的夜、流过的汗,都化作悬在心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
"要是考不上......"她咬住嘴唇,齿间尝到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旧伤疤上碾出鲜红的印记。
院外的阳光不知何时暗了几分,猪草堆上的镰刀泛着冷光,像极了村头老槐树上挂着的白幡。
深吸一口气,她用袖口狠狠蹭掉眼泪,粗糙的布料擦得脸颊生疼。
重新踩进滚烫的阳光里时,她的膝盖还在微微发抖,握着镰刀的手却死死攥住刀柄,指节泛出青白。
削草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只是每回抬头望向村口,睫毛上都凝着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的晶莹,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恍若破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