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机械女声还在念着"前方三百米右转",可他的运动鞋己经陷进雪泥里,鞋底残留的三亚白沙正与武汉初雪无声厮杀。
"莫踩碎我的枣子喂!
"脆生生的湖北腔劈开雪幕。
抬头看见枣红色围巾在风里翻卷,胡海海怀里的牛皮纸袋裂开细缝,冬枣骨碌碌滚到他脚边,像极了三亚渔市里跳船的珍珠贝。
他蹲下身时,袖口沾了雪水,凉意却被掌心的冬枣焐热。
"海南人分得清冬枣和椰子?
"胡海海捡枣子的手指泛着藕汤的油光,指甲盖残留着热干面的芝麻酱香。
章宁海把最后颗冬枣递过去,虎口的赶海茧蹭过她指腹:"我们渔村小孩认潮汐比认水果准。
"雪粒子突然加密,导航仪在羽绒服口袋发出闷响。
胡海海拽着他躲进便利店,玻璃门开合间卷进几片雪花,正巧落在她睫毛上。
"你睫毛在结霜。
"章宁海脱口而出时才惊觉,这竟是他二十六年来首次目睹水汽结晶的全过程。
便利店暖气烘出某种奇特的化学反应。
胡海海用关东煮的竹签在雾气玻璃上画企鹅,章宁海正对着鱼丸吹气,热带岛屿养出的耐热体质在零度线溃不成军。
"海南的椰青能在雪里保鲜吗?
"她突然把冰镇可乐贴在他颈侧,惊得他打翻辣油碟。
店员骂骂咧咧过来时,两人己经笑趴在塑料椅上。
胡海海蘸着洒落的辣油写"落雪(luo xue)",拖长的尾音像雪橇划过冰面。
章宁海在玻璃上写"下雪",融化的水痕蜿蜒成三亚地图的轮廓:"我们那儿的云哭不出雪花,只会流椰子味的眼泪。
"深夜的东湖芦苇荡突然闯入视线。
胡海海解开枣红围巾分他一半,羊绒纤维纠缠着雪松与柑橘香。
"知道吗?
"她突然凑近,"你身上有被阳光腌入味的咸。
"章宁海低头看见两人呼出的白雾在空中织网,忽然想起渔村阿婆说的——北纬19度的季风遇到北纬30度的寒流,总要纠缠出几场暴雨。
章宁海在民宿床上烙煎饼时,窗外的雪正往第五层堆积。
胡海海抱着电热毯翻进小院,发梢沾着未化的雪粒。
"海南候鸟要学会筑巢。
"她将热毛巾敷在他额头,毛巾纹路像极了三亚沙滩的波纹。
"你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东湖的雪水。
"他烧得口齿不清,却精准抓住她手腕。
胡海海把退烧贴剪成椰树形状,药盒底层的手绘地图泄露秘密——神农架的雪松林深处,埋着她十二岁时的许愿瓶。
病愈后的章宁海在厨房制造灾难。
胡海海夺过锅铲时,发现他竟把莲藕当成椰子切块。
"这是洪湖的藕,要配着雪吃。
"她往沸腾的锅里撒枸杞,蒸汽朦胧中教他辨认七孔藕与九孔藕的玄机。
当夜两人窝在沙发看《海上钢琴师》,章宁海的体温透过毛衣传递过来时,胡海海突然理解物理书上说的"能量守恒"。
元宵节的江滩,灯笼将雪地染成暖橘色。
胡海海把滚烫的米酒塞进章宁海掌心:"喝三口,保证你见到三亚的雪。
"他呛出眼泪时,她己将冰凉指尖贴上他耳后:"海南人的死穴在这里。
"猜灯谜的队伍排成长龙,胡海海指着"椰树"的谜面故意说错答案。
章宁海急得用海南话比划椰林的样子,手舞足蹈间撞翻糖画摊子。
赔偿给摊主雕了整晚的椰树糖画,最后一片糖叶成型时,江对岸的烟花正好炸开。
"给你盖个湖北邮戳。
"胡海海突然咬住他围巾流苏,薄荷糖的气息混着硝烟味,在他唇边结成透明冰晶。
章宁海摸到口袋里未送出的贝壳项链,忽然想起离岛前阿公的叮嘱:北上的季风若是遇到逆行的海鸥,就该在羽翼间筑巢。
神农架的雪松林里,指南针在磁场作用下疯狂旋转。
胡海海按着十二年前的记忆挖掘,冻红的指节终于触到玻璃瓶。
"愿望过期了。
"她晃着瓶中泛黄的纸条,"当时希望妈妈病愈,可她第二年春天就走了。
"章宁海忽然解开冲锋衣,将海南带来的红珊瑚塞进许愿瓶。
两种截然不同的红色在雪光下交融,如同北纬19度与30度的秘密协定。
返程时暴雪封山,两人挤在护林站的小木屋里,用体温烘烤浸透的鞋袜。
"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雪不冷吗?
"胡海海在炉火边蜷成猫崽,"寒冷从来不是温度计的数字,是无人分享的晨昏。
"章宁海往灶膛添柴,火星溅起时照亮她侧脸——那上面跳动着渔村篝火、椰影摇晃以及所有未曾明言的季风心事。
机场广播第三次催促时,章宁海摸到登机牌边缘的齿痕。
胡海海突然扯开他衣领,将发热贴按在锁骨下方:"给太阳充好电,下次见面要还我37度体温。
"起飞的轰鸣声中,他看见候机厅玻璃上凝结的冰花,正以某种神秘算法复刻三亚的浪花纹路。
空姐送来椰汁时,章宁海摸到口袋里的纸条,圆滚滚的字迹像冒着热气的汤圆:"冷热守恒定律——你带走长江的雪,我私藏了南海的盐。
"当飞机穿透云层,他忽然读懂那片雪松林的心跳。
北上的季风与南下的寒流在平流层和解,织就一张无形的网,网住所有未说出口的"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