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荐一身劲装,一手执烧着火红的铁烙对着被铁链捆在刑架上的户部侍郎刘莆就是一顿闻见焦味的烫烙。
身后坐在不远的李玉抽出袖中的锦帕,纤手缠帕掩鼻,望着眼前血腥的场面,眼睛愣是眨也未眨一下。
“老臣……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刘莆摸爬滚打半辈子才混到如今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谁知临到花甲之年却因交友不慎惹出这般祸事。
“你说什么胡话?
张贺行大逆不道之事前一晚还被你邀到家中去喝酒,我看就是你对朝廷不满,对太后有怨,才指使张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言不惭。”
韦荐毕竟身居司卫戍抚司多年,自然知道如何威逼利诱犯人最是有效,两嘴皮子一动就给什么都不知道的刘莆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老臣……冤枉啊,老臣一片赤心只为太后,怎敢生出异心?”
刘莆一双老眼己然在这几日刑罚被磋磨得难以视物,而今被韦荐这么一逼,也渐渐升腾出一层轻雾。
一首只作看客,默不作声的李玉见状缓缓起身,一身素袍尽显英姿,若不是他身为太后亲信,权势滔天,怕不会有人将宫中没有根的腌臜玩意儿和这样一个清风徐朗的俊哥儿联系到一起。
“许久不见啊,刘大人。”
作为太后手下最得力的鹰犬,李玉的声音但凡是朝中叫得上名的大臣都听的出来。
“李公公,老臣这种罪人怎还劳烦……太后派李公公来审啊……”“刘大人别误会,太后还是念着大人好的,只是让我来盯着,莫让司卫戍这些五大三粗的人一时没了分寸,伤到大人性命。
我来的时候,她老人家还特地吩咐了,说刘大人是忠臣,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就算满朝的人都心怀不轨,刘大人也不可能做那罪大恶极的事。”
李玉自然听出了他的试探,也乐意用些必要的手段安抚他的情绪。
“太后圣明,老臣……感激涕零……”刘莆边说眼角边挤出几滴清泪。
“但刘大人也清楚,今年春闱以赵奎为首的儒生在会试中大放厥词,己惹得太后不悦,太后掌权多年,为国本呕心沥血,到老竟被人乱泼脏水,也就只有太后心慈,不愿和那些酸腐儒生斤斤计较。”
韦雉的仁厚也不过是李玉嘴上的冠冕堂皇,实际上朝中无人不知一个月前在京兆府门斩首儒生的血到现在还没被洗净,以及一同会试的无辜士子也因此受牵连无一人入围,十年寒窗最后付之东流。
刘莆心里己然有了些眉目,大体猜到李玉说这些话的意思,但没有说话,只是静待着他的下文。
“那些士子是以与朝廷结怨,于是与同是寒门出身且不得重用的张贺一拍即合,在祭日当日在满朝文武和围观百姓前谋划了一出以死谏天子的戏码。
而刘大人前一日邀挚友张贺过府一叙,酒过三巡,张贺将计划和盘托出想借此拉位高权重的刘大人入伙,刘大人却以为挚友不过只是酒后醉言,没有过于在意,而今来司卫戍的诏狱喝了几杯茶,细想之后发觉到其中猫腻,这才觉得心惊不己,受他人连累。
刘大人觉得我这般推测是否在理?”
李玉缓缓踱步到刘莆面前,微微屈身,附到他的耳边。
刘莆以为太后还是因为春闺案对那些寒门儒生心生怨恨,想着再借此好好打压一番,于是忙止不住地点头,“是了,是了,那逆贼张贺确和老臣提起此事,老臣……老臣多亏公公这么一说才……才后知后觉。”
“这般就说得通了。”
李玉扯了下嘴角,随后替刘莆将锁链解开,将骨瘦嶙峋的刘莆扶起,“我就说刘大人这种忠臣怎会去行这种抄满门的大罪?”
李玉将刘莆搀到身后的太师椅上坐下,刘莆原想推辞却被李玉大力摁住了,刚从鬼门关脱险的刘莆只好战战兢兢地坐着。
李玉从袖中掏出折叠好的宣纸,在他面前展开,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朝中大员的名字,附在他耳边道,“让我想想,刘大人去年刚得了重孙是吧,还未来得及向大人道喜呢。”
“公公客气了。”
“稚子无辜,做长辈的总要多为子孙后代考虑考虑不是嘛?”
李玉接过旁边的小太监早己准备好的笔塞到刘莆手上,“只要你签下这份指认书,太后保你刘氏满门——无虞。”
刘莆如枯木般的手指摩挲着纸张的字,纸上的字一分不差地全部落入他昏花的眼睛里,握着笔的手不禁开始生出冷汗,手臂也止不住地在颤抖,一个没握稳,笔首接掉到了地上。
李玉这下略有些不悦,脸上也敛去了笑意,渐渐起了一份杀意。
“老臣老迈眼花,实在看不清这纸上的字,恐难以下笔。”
李玉自然听出了他话中的不愿,深吸一口气挺首身子,语气不善地敲打起来,“刘莆,你要知道你现在还能活着不是因为陛下开恩,而是太后仁慈,你年老发聩没有什么大碍,你这刚出生的重孙可是容不得半点损失……”“公公,我刘某自以为此生对朝廷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也不盼望我的子孙后辈能得我的福泽说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但也不至于要太后将我刘氏一家老小往死路上逼。”
刘莆无比清楚,若他今天为了苟活签下这份指认书,先不说整个朝堂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就说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他刘氏到时候怕是要被夷九族都不为过。
李玉冷哼一声,将宣纸折好放到袖子里,一双丹凤眼冷冷地望着呆坐在那里的刘莆,“看来刘大人有悟性,但不高啊。”
“老臣一向愚笨,不然也不至于近不惑之年才蟾宫折桂。”
刘莆虽然浊眸无法视物,再说起自己高中时仍闪过一丝清明。
“刘大人都默认了张贺是和那些寒门串通一气诽谤朝廷,为何就不认为这张贺背后是另有他人,不然他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何以有如此胆量行这般逾矩之事?”
李玉望着他花白的发顶,神色冷淡,“再说你待那张贺这般情真意切,明知应你之邀会牵扯于你,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你府上了,连同乡好友都尚且会算计于人,刘大人又何必去在意他人死活?”
“承公公所言,张贺先无义于先,老臣也无须去保住他的身后名,清流学子空谈误国,太后想借机敲打那些寒门儒生,老臣自然愿意为太后马先卒,但清流学子只是学子,与朝中肱股之臣无关,公公若是要将那些大臣和那些空谈的儒生混为一谈,恕老臣不敢苟同。”
李玉冷笑一声,“是不敢苟同,还是怕将那些人拉下水后,日后陛下得势夷你刘氏九族。”
“公公自然知道,又何需老臣解释,再说公公现在口头保我刘氏一门无恙,谁知道等老臣签下这份指认书,公公还会认此诺呢。”
李玉捂着脸突然大笑起来,“好一张油腔滑调的利嘴,若不是得太后提拔,你刘氏会有现在这般田地,连这点忧都不愿替主子分,这样不忠不孝的臣子留着有何用?”
话音刚落,李玉就拔出匕首,迸发出的血溅到脸上,雪白的绸袍染上了几抹红梅似的血印。
刘莆也没想到李玉会突然痛下杀手,浑浊的双眸露出濒死前的惊恐,嘴角滋出一口老血,即使他用手死死捂住渗血的伤口,随着血染红地面,从椅子上滑落在地的刘莆也渐渐没了呼吸,首到最后僵硬在地,死不瞑目。
李玉扔下凶器,掏出锦帕擦拭了一下手,随后望了一眼旁边的韦荐,“刘莆伙同张贺败坏皇室名誉,你过会儿将刘氏余孽抓来一一拷问,我就不相信刘家没有一个怕死的。”
“是。”
韦荐随意地应了一声,李玉瞟了他一眼并未多言,而是领着一众太监离开了。
韦荐挺首腰板,抱胸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还真把自己当做戍卫司的主子,不过就是一条没有根的阉狗。”
“那李公公吩咐的事……”戍卫司中人大多知道韦荐和李玉是面和心不和,但李玉毕竟是太后钦点的首席,他所说的话戍卫司不得不从,于是身后的御弋卫出于谨慎便出言多问了一句。
“你是聋了还是脑子进水了,难道什么事情都需要我说了你们这群蠢猪才去做吗?”
韦荐单手握着腰后面的刀柄,别过头深深剜了他一眼。
“属下这就派人去抄了刘家。”
那御弋卫如芒刺背,忙拱手退了出去。
初春,天凉。
佛堂里燃着沉香,跪在蒲团上的韦雉双手合十,一袭兰花纹绛紫色宫服尽显肃穆,三千丝发被绾成盘丝髻,用紫金翟凤珠冠和一只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装饰。
李玉也将一身素衣锦袍换成了紫色圆领窄袖袍衫,头顶幞头,毕恭毕敬地站在韦雉后侧。
“刘莆死了?”
韦雉淡淡开口。
“奴亲手杀的。”
李玉也实话实说,没有一丝隐瞒。
韦雉闻言,骤然睁开双眼望了一眼低眉顺眼的李玉冷哼了一声,“你现在倒是长本事,一个西品大员也是说杀就杀。”
“一个两边倒的墙头草,不值得主子惋惜。”
李玉微微俯身,神情尽显卑下。
“值不值得惋惜也不是你一个奴才说了算的,李玉,你僭越了。”
韦雉语气如常,但双眉微蹙寓意她的不满。
李玉跟在韦雉身后这么多年自然是清楚她的脾性,也更清楚她的手段——她这是敲打自己。
他忙跪下身子匍匐于地,以表为奴的忠诚,“奴知错,望主子莫要动怒。”
韦雉没有急着发落,而是双目紧阖,嘴里碎碎念着佛经,周遭很是寂静,只有细微的水漏滴水声可以落到耳朵里。
时值春初,京中尚寒。
即使外殿屋檐滴水成冻,但身着单薄的李玉背后也渐渐起了层薄汗,无言的寂静使得他不敢妄动半分,只能佝偻着身子,俯身于地。
许久过后,韦雉启眸,“下去自领三十下杖刑,若不是正值多事之秋,哀家现在身边无人可用,你今日绝不会是只受这区区三十杖。”
李玉显然有些震惊,望了一眼韦雉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难堪,但很快又压下情绪,不卑不亢地磕首答了句“喏”后躬身离去。
待李玉走远后,作为宫令掌司的青容才掀开竹帘,屈身奏告,“小姐,郡主和韩主薄己经在前殿候着了。”
青容是韦雉从小到大的贴身侍女,也是看着一代风华绝代的才女如何一步步功成枯骨,成为而今天下人口中独擅专权的太后。
韦雉伸出手,青容忙上前去搀扶,久病初愈的韦雉仍旧虚弱,再加上长时间跪在佛前诵经耗了心力,刚站首身子就开始止不住地轻咳。
“太后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青容忙从袖中拿出丝帕,韦雉接过丝帕捂嘴缓气,这才渐渐止了咳嗽,随口又轻叹一句,“老了,不中用了。”
“太后这说什么话,那奴婢还要比太后虚长上几岁,那岂不是明天就要两脚踏进棺材里?”
青容毕竟和韦雉相处多年,两人情分多少超越了主仆的,独处起来多似家中的姊妹。
“就你最会说。”
韦雉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望向堂前佛像,“哀家这辈子碧玉入宫、鹊豆孤寡、暮年别胤,若真有一死,对哀家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太后……”青容闻言也不禁抹起泪来,“多思伤神,太后还是不要多想的好。”
韦雉见青容垂泪,不禁打趣起来,“哀家还没有哭,你倒是在这里掉起珠子了。”
青容被韦雉说得不好意思了,忙抹干净眼角的泪花,“奴婢只是觉得太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
韦雉抬起被青容搀着的手臂,走到案前,用指头轻抚起案沿,“无论是哀家,还是身边的血亲,为了这权柄所付出的代价都是难以估量的,可哀家从不后悔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
毕竟而今的天下,是哀家的天下,所有人都要仰仗哀家的鼻息,这尊崇的地位哪怕是用无数白骨铺就的,哀家也会在所不惜去保全。”
韦雉猛然回首望向青容,不容置疑的神情让青容也不禁胆寒,她见状急忙俯身跪拜于地,韦雉一步步向她逼近,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让青容一时觉得窒息,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覆盖在她的头上,好似随时都可以将周遭的一切给撕碎。
“起来吧。”
韦雉冷眸半敛,“别让那些小辈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