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闻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被包扎了。
他勉强撑起身来,环顾西周,烛火昏暗下看不清远处,只查觉身上包扎的白布上渗出了鲜血,在昏暗下变成黑乎乎的一片。
这金水狱里容纳了一百左右的犯人,同关鸡鸭一样,只是把他们分隔地关在这里。
糊里糊涂到了这个地方,挤拥在一处,打发着命中注定的日子。
“小兄弟,犯了什么错?
怎么进来的?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
宁闻循声看过去,一个影子蓬头垢面,虽看不清面容,但可以从声音听出来那人年纪应该不大。
宁闻其实并不想理他,他现在己经筋疲力尽,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劫后余生的滋味还没有缓过来。
但他从前倒也听说过,这金水狱中的犯人多是穷凶极恶之徒,狱里发生什么小争执时,这些人大多也是不怕死的,总归横竖一死,拉个垫背的人也未尝不可。
可宁闻不想惹这些麻烦,他想活着。
“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进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说话的时候可以明显感受到喉咙里血腥味在蔓延。
那人听了这个回答,叹了口气,道:“看你年纪也不大,如今这世道啊,活着不容易,那些官人贵族把人命当个什么东西啊?!”
可官人贵族活着就容易了吗?
他不见得。
风流京城的宁家当年是何等风光无限,如今谁又想到,就这样风光的世家宁王之子会沦落到含冤入狱的地步?
如今这样的世道,什么样的人才能活得快意潇洒呢?
是天子还是权臣?
浮浮沉沉,风云变幻,只有命运作为这无妄之灾的注释。
“咳咳……命么。”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缩成一团,在稻草里睡着了;有些人还默默思索,狱外的节日光景;有些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忽然吵闹了起来。
只听到肉与肉撞触的顿声。
“怎么了?”
宁闻从梦中惊醒。
“许是隔壁的打起来了,不必理会,这是常有发生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来坐牢狱稍久一点儿,人就变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
那人像是嘲讽又似感叹地回道。
可宁闻只觉得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猛地站起身来,那受伤的腿不由得让他闷哼一声。
“来人啊,我要见沈大人,我是……我是被冤枉的,咳咳……我是……冤…咳咳咳!”
“你呀,别白费力气了,进来这儿的人啊,十有***出不去的。”
那黑暗里的人回应着他,“哎,不对,但你这身上的伤又是处理了的……”那人思索了半晌道:“必定是上面还有人要你的命有用!
倒不如养精蓄锐,时机一到,自然就有机会出去了。”
宁闻冷静了下来,盯着被包扎的伤口。
“前辈,那您是怎么进来的?
"“我?”
“我没有你那么好命,”那人嗤笑一声说:“被一个没良心的人利用完了,就当个废人扔进来了呗,又不让我早点死,真麻烦……"说着他啐了一口,正准备接着说。
另外黑暗一隅有个上了点年纪的声音喊道:“西平,西平,别乱讲了,想害死兄弟们是不是?
放清醒点。”
那个叫西平的年轻人嘿嘿一笑:“瞧我这,也变得愚呆了。
小兄弟,有些事我不便说,请见谅。”
“无妨。”
他也不是想来听故事的。
那人又道:“听你这话术,是个公子哥吧?
你是怎么进来的,上面的人看着很重视你啊,今个儿那狱卒小哥来看了你三西遍,外面有关系户吗,能把哥几个搞出去不?”
“前辈说笑了,我家以前确实风光过,如今也是个破落户,在下……咳咳,这条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哪能……”正说着,外面传来铁门与地下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划声。
甬道上面的油灯一盏盏亮起来,先是一串钥匙碰撞的声音,而后走进来一个身高六尺的人物,似乎是看守的狱卒。
狱卒皮靴橐橐地踱步,浑厚的声音在牢里回荡。
“哪个是宁闻?”
宁闻望了望,手抓着铁栅答道:“我是,我是……”那狱卒转过身指了指,像是跟后面的人比划交代着什么。
“宋国相就是他。”
那甬道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宁闻低着头,先是看到了火烛下一个修长的影子。
随后缓缓抬起头———那人的身形也如影子一般修长。
身着素色的银镂空镶月华纱缎袍,手持一把山墨绘扇,肤色如月下的大理石般皙白,眉藏山水,眼蕴浓雾,透着苍凉和冷漠。
容颜如玉,身姿如松。
但那白衣人只瞥了宁闻一刹,便移开了目光。
“我见过你。
"清冷的声音在狱里响起,像凛冬飘谢在湖面的霜花,与冰雪融为一体。
或许是这牢中太冷了,宁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在宁咏的寿宴上。”
宁闻一听到宁咏这两字,不由得激动起来。
“你知道他?
你是谁?”
宋蕤却是自顾自的说道:“外面都在传你殺父,我自然是不信的。”
“我,我是冤枉的。”
他顿了少顷,仿佛在思索什么。
“嗯……”宋蕤用扇子轻点下巴,目光落在那青铜烛台的火焰上,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煽动烛火。
“我能帮你。”
宋蕤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少年的身上———是一双干净的清澈的眸子,尽管身上肮脏不堪,却依旧盖不住少年的明澈,也看得出眉眼中的稚气。
宁闻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垂首道:“若是你能帮我,我来日必会报恩。”
“求……求你救我。
"宋蕤看着宁闻低头的模样,不由得觉得好笑,“第一次求人吧?
宁少爷。”
“不是,以前也求过,求过我……爹。”
“那你要不要认我当爹?”
宁闻没想到眼前这个人说话竟如此不知分寸,与他正人君子的相貌截然相反。
“你!
……”“哦,抱歉,我忘了令尊刚逝,”宋蕤长叹一声,收起扇子,“行,我救你。”
宁闻的目光又顺着叹息迎了上去。
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像……像天上的谪仙一样。
宋蕤收了衣袖,唤道:“束湘,收无,带人走。”
出金水狱的时候,外面的雨似乎己经止住了。
宁闻望着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建筑上的烟好像在极力凝聚一切光影,再到黎明时明媚如画。
看样子明天会放晴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