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去工作照顾瘫痪的丈夫五年。他总说“暖秋,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直到我在他药盒里发现闺蜜的珍珠耳环。“别误会,”他解释,
“她只是帮我试戴送你的礼物。”我笑着点头,藏起咳血的纸巾。
当医生宣布我胃癌晚期那天,他坐着轮椅出现在病房门口。---抽屉滑开时,
金属发出生涩的***,一股混杂着药味和陈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伸手进去,
指尖在冰凉的塑料药盒堆里摸索。陈屿的药快没了,得把新的分装进去。这活我做了五年,
闭着眼睛都能完成。“暖秋?”他嘶哑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带着点不安的黏腻,“暖秋,
你在哪?”“来了来了,”我扬声应道,手下加快动作,指尖触到一个熟悉的小药盒,
是装他每日必须的止痛药那个。我把它抽出来,习惯性地掀开盖子检查。空的。
得把大瓶里的药片倒进去。哗啦——细小的白色药片倾泻而出,瞬间填满了药盒的方格。
可就在这一片雪白里,有个东西突兀地跳了一下,滚落出来,撞在抽屉底板上,
发出一点微弱却清晰的“嗒”声。不是药片。我僵住了。心脏猛地一跳,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滚落的小东西上。一颗珍珠。莹润,***,
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吞的光泽。下面坠着一点小巧的银色挂钩。一只耳环。女人的耳环。
空气瞬间凝固了,药片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带点苦涩的化学气味,猛地变得浓烈刺鼻,
直直钻进我的喉咙深处。我认得它。苏幼薇上个月过生日,就戴着这副珍珠耳环,
在摇曳的烛光里笑得像朵绽放的花。我还夸过它衬得她耳垂格外白净。“暖秋?
”陈屿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添了点不耐烦的急躁,“磨蹭什么呢?水!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药盒盖子,冰凉的塑料硌着掌心。
那只小小的珍珠耳环被我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挂钩几乎要嵌进肉里。胸腔里翻腾着,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硬生生咽了回去,灼烧着食道。“来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脚步稳一点,
再稳一点,端着水杯走进卧室。窗帘只拉开了一半,房间里光线昏暗。
陈屿半靠在摇高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五年病榻消磨,
曾经挺拔的轮廓只剩下嶙峋的骨和松弛的皮。床头灯的光晕落在他凹陷的眼窝里,
投下浓重的阴影。看见我进来,他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
但那笑容虚弱得如同水里的影子,一碰就散。“水。”他声音干涩,眼睛望着我手里的杯子。
我走过去,把水杯小心递到他干裂的唇边。他急切地啜饮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一点点,我用指尖替他轻轻揩掉。他皮肤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微凉。“药,”他喘了口气,
目光转向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分药盒,里面一格一格整齐码着各色药片,
“今天该吃新的了。”我沉默地拿起药盒,掰开一格,倒出几粒药片,摊在手心递给他。
他熟练地仰头,就着水吞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吞咽时费力的咕咚声,
和我自己沉重得快要压垮自己的心跳。“暖秋,”他吃完药,似乎缓过一口气,
枯瘦的手摸索着,轻轻覆上我放在床边的手背。他的手很凉,带着一种病态的潮湿感。
“刚才…找什么呢?半天没动静。”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带着点试探。我低着头,
目光落在他盖着薄毯、毫无知觉的双腿上。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守在这里,
从早到晚,像个不会停歇的陀螺。喂饭,擦身,***那双毫无反应的腿,处理各种污秽,
在深夜里被他因疼痛而扭曲的***惊醒,抱着他,哄着他,直到天明。
他无数次在剧痛折磨的间隙,死死抓住我的手腕,眼睛里全是浑浊的泪水和绝望的依赖,
一遍遍地说:“暖秋,没有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暖秋,我只有你了……”这些声音,
此刻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一群挥之不去的苍蝇。“没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药盒有点卡住了。”我抬起头,努力想对他挤出一点笑,
嘴角却僵硬得像冻住了。我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那颗小小的、圆润的珍珠耳环,
安静地躺在我汗湿的掌心。昏暗的光线下,它那层柔和的光泽,此刻却像冰冷的针尖,
刺得我眼睛生疼。陈屿的目光落在珍珠耳环上的那一瞬,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那只覆在我手背上的、枯瘦冰凉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像被烫到般缩了回去,
指甲在薄薄的毯子上刮擦出轻微的“沙沙”声。他脸上那点强撑的、虚弱的表情瞬间冻结,
然后碎裂。惨白的底色下,骤然涌起一种近乎恐惧的慌乱。他的嘴唇翕动着,
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嗬嗬”声,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急剧收缩,
死死地钉在那颗小小的珍珠上。那眼神,像被当场捉住的小偷。
“这……这个……”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厉害,
每个字都像是从漏风的肺腔里挤出来的,“暖秋……你听我说……”他的慌乱如此***,
如此真实,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最后一丝侥幸。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灼热感又翻涌上来,火烧火燎地顶在喉咙口。我猛地侧过头,
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我用空着的右手死死捂住嘴,咳得眼前发黑,
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暖秋?你怎么了?
”陈屿的声音里带着惊疑不定,他试图撑起一点身体,却又无力地跌回去。
咳嗽好不容易压下去,我喘着粗气,感觉手心一片黏腻的湿热。
我迅速将右手连同那张揉皱的纸巾一起插回裤兜里,紧紧攥住。
纸巾被浸透的湿意和那腥甜的铁锈味,隔着布料烙印在皮肤上。我抬起头,
脸色大概白得吓人,重新摊开左手,把那颗小小的珍珠举到他眼前,指尖冰凉。
“你的药盒里,”我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咳嗽而嘶哑,像砂纸摩擦,“苏幼薇的耳环。
怎么来的?”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陈屿脸上的慌乱凝固了几秒,然后,
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尴尬和急于辩解的复杂神情飞快地覆盖上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我的眼睛,目光飘忽地落在墙角。“啊……这个……”他清了清嗓子,
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过分的轻松,“是苏幼薇的?
咳……你看我这记性。”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前阵子,苏幼薇不是来看我吗?就……就那天下午,你刚好出去买菜了。”他语速很快,
像是要一口气把话倒完,“我……我不是看你快过生日了吗?就想着……想着给你个惊喜。
”他努力挤出一点笑容,目光终于小心翼翼地、带着讨好看向我,
“我看苏幼薇戴着这对耳环挺好看的,衬人……就想着,也给你买一对一样的。你知道的,
我这腿脚……也出不去门。”他又舔了舔嘴唇,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什么艰难的东西。
“我就让苏幼薇……帮忙试戴一下,看看效果……想着要是好看,我就偷偷下单买了,
等你生日……给你个惊喜。”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真的!就是让她试试样子!暖秋,
你别多想!”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那种我无比熟悉的、病弱的、依赖的恳求,
像过去五年里每一次他需要我时那样。只是这一次,这眼神背后,
多了一层浑浊的、急于掩盖什么的暗流。“谁知道……她这丢三落四的毛病,
”他扯了扯嘴角,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耳环掉了都不知道。
我还说怎么只剩一只了呢……原来掉药盒里了。”他长长地、刻意地叹了口气,
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夸张,“吓我一跳,还以为怎么了呢。暖秋,你可千万别误会啊!
苏幼薇是好心帮我,人家是好心……”他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在我耳边盘旋,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刺。生日惊喜?让我的闺蜜试戴?苏幼薇丢三落四?
多么顺理成章、多么体贴入微的解释啊!如果他缩回去的手没有还在微微颤抖,
如果他躲闪的眼神里没有那丝掩饰不住的仓皇,
如果他解释时那过分的急切和刻意的强调不那么欲盖弥彰……我看着他,
看着他凹陷的、写满病痛和此刻虚假焦虑的脸。
操劳、无休止的疲惫、被一点点榨干的青春和健康……还有此刻口袋里那张被血濡湿的纸巾,
它沉甸甸地坠着,像一个冰冷的、恶意的嘲笑。胸腔里那股腥甜又翻涌上来。这一次,
我没有咳嗽。我只是看着他,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笑容在我脸上绽开。我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笑容的僵硬和空洞,像画上去的面具。
“这样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我知道了。”我的手指合拢,将那粒微凉的珍珠紧紧包裹在汗湿的掌心,
坚硬的挂钩再次硌进肉里。“挺好的。”我补充道,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陈屿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个漏洞百出的解释。
他仔细地盯着我的脸,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刚才的慌乱和急切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像是在确认我是否真的相信了,
又或者……只是在确认我的平静之下,是否藏着别的什么。
“暖秋……”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放得更软,带着那种病中特有的、让人心软的虚弱,
“你……没生气吧?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想给你个惊喜。”他伸出手,又想碰我。
我轻轻侧身,避开了他那只冰凉的手,动作自然得像只是要拿起桌上的空水杯。“没生气,
”我背对着他,走向门口,声音依旧平稳,“我去给你倒点热水,润润喉。”走出卧室门,
反手轻轻带上。门板隔绝了他探究的视线。走廊里冰冷的光线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靠着冰凉的墙壁,才感觉到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口袋里攥着纸巾的手,湿冷黏腻。
我松开紧握的左手。那颗小小的珍珠耳环躺在掌心,被汗水浸得失去了光泽,
像一个冰冷的、嘲讽的句点。没有愤怒,没有哭喊。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疲惫,
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渗出来,浸透了四肢百骸。我走进狭小的厨房,拧开水龙头。
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冲在手上,带走了一些汗水和黏腻。我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很凉,
***得皮肤发紧,混沌的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一瞬。抬起头,
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眼下是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青黑。
嘴唇因为刚才强忍的咳嗽和那股铁锈味而显得干裂。镜子里的女人,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五年了。最好的年华,都耗在这间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房子里,
耗在一个只会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男人身上。
一股剧烈的、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伴随着撕裂般的锐痛。我猛地弯下腰,
对着水池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呕得眼前阵阵发黑,
浑身冷汗涔涔。我死死抓住冰冷的水池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我大口喘着气,额头的冷汗滴落在水池里。
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摸到那团湿透的纸巾。我把它掏出来,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展开。
刺目的猩红。不是淡淡的血丝,是粘稠的、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在白色的纸巾上晕染开,
像一朵狰狞绽放的毒花。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再次清晰地弥漫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下沉。
—越来越频繁的胃痛、毫无食欲、迅速消瘦、还有这咳不净的血……它们不再是模糊的焦虑,
而是化作了眼前这团刺目的红,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不能再拖了。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上来。不是为了陈屿,不是为了任何人,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镜子里那个眼神枯槁、呕着血的女人。我拧紧水龙头,用冷水再次狠狠抹了把脸。
冰水刺得皮肤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我直起身,将那张染血的纸巾揉成一团,
用力扔进角落的垃圾桶。然后,我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厨房里显得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