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后面紧跟着的,是更轻的、带着破碎颤音的一句:“韦熠,我要走了。”
时间猛地凝固了。
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挂着的一颗巨大泪珠,在将落未落的瞬间,扭曲地映照出我惊愕茫然的脸。
然后,她猛的站了起来,决绝地转过身。
宽大的黑色学士袍下摆因为她急促的动作旋开,像一个骤然决堤的黑色瀑布,带着哗啦的布料摩擦声,狠狠甩在我的手臂上,短暂的触感冰凉刺骨。
她甚至没有再低头看一眼地上那枚沾了泥泞和泪水的戒指。
她低着头,纤细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是踉跄地冲向校门口的方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鹿萍!”
我的吼声撕裂了喉咙,自己都觉得陌生,“你站住!”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思考。
我猛地推开试图询问的同学,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撞开挡路的人群,疯了似的朝那个决绝的背影追去。
学士帽什么时候跑掉的,不知道。
是甩飞的还是被人群踩扁了,更不重要。
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声,盖过了身后那些惊愕的呼喊——“韦熠!”
“怎么了这是?”
世界缩窄成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是她仓惶奔向校门外的那辆漆黑轿车的背影。
我冲出校门,刺眼的阳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进眼睛。
她正拉开车后座的车门,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痉挛。
就在车门打开的刹那,我的目光捕捉到了车内后座上的人影——一个侧影。
看不清全貌,但那紧绷的嘴角和侧脸的轮廓,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冰冷感,像博物馆橱窗里的大理石雕像。
“鹿萍!”
我嘶吼着,嗓子眼涌上腥甜的铁锈味,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臂。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就在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冰凉学士袍袖子的瞬间,她猛地一矮身,像一尾滑不留手的鱼,钻进了车内。
“嘭!”
沉重的车门在我眼前被狠狠地关上,沉闷的撞击声如同砸在我的心口上,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开门!
鹿萍!
你给我出来说清楚!”
我扑到紧闭的车窗边,拳头失控地砸在冰冷的深色玻璃上,砰砰作响。
车内一片模糊的昏暗,只能勉强看到她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的轮廓,我却能感受到她的挣扎与痛苦,我想我们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她低垂着头,棕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脸,肩膀仍在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似在抽泣。
后排另一侧的中年男人微微侧过头,冰冷的目光透过玻璃,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剜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彻底的漠然和不耐烦,仿佛我只是路边一块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身平稳地启动,毫不留情地将我甩开。
我踉跄着追了两步,徒劳地拍打着快速移动的车尾。
“鹿萍!
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
嘶吼声在空旷的校门口显得异常凄厉。
那辆线条冷硬、像移动堡垒一样的黑色奥迪A8,毫不留恋地载着她汇入了午后的车流。
锃亮的黑色车身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像一条冷酷的、流着金属血液的鲨鱼,优雅而迅疾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剩下两道轮胎卷起的、带着热浪和尘土味道的尾气,扑面而来。
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
我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首挺挺地僵在原地,拳头还保持着砸窗的姿势,指关节传来阵阵碎裂般的疼痛。
滚烫的沥青路面蒸腾起的热气扭曲了视线,西周喧闹的车声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遥远。
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塞进了一整个拆迁施工队。
那个冰冷的侧脸,那辆沉默的豪华轿车,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我要走了”……所有碎片疯狂旋转,最终拼凑出一个冰冷又无比清晰的答案——她走了。
为了一个能开奥迪A8的男人?
为了别的什么我无法想象的优渥生活?
怪不得最近电话少了,笑容淡了,原来早就在疏远我,而我这个傻子,还像个挖到金矿的傻瓜一样,掏空了口袋去买一枚注定被拒绝的戒指?
“哈……”一声短促、干涩、毫无笑意的气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关于未来的憧憬,那些省吃俭用攒钱的日子,那些笨拙却滚烫的心意……在她眼里,大概都廉价得可笑,廉价到甚至不值得一个像样的告别解释。
三年的时光算什么?
抵不过别人一辆车的西个环?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刚刚的香樟树下。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去,膝盖砸在绿色的草地上,感觉不到疼。
目光像生了锈的探照灯,迟钝地在面前的地面上搜寻。
枯叶,碎纸屑,烟头……然后,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反光刺进了我的眼睛。
它还在那里。
那枚铂金戒指,孤零零地躺在树下泥泞的枯叶里,沾着我手上的汗渍、她决堤的泪水,还有新鲜的泥土。
那道我曾以为象征永恒的光芒,此刻看起来如此灰暗、肮脏、讽刺。
胸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挤压、揉搓,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要把五脏六腑都绞碎。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
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原来极致的心痛与绝望,是能把眼泪都烧干的。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带着泥土的污迹和奔跑后的汗渍,无比艰难地探向那枚戒指。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环身,那光滑的触感此刻像带着倒刺,狠狠刮过我的神经。
我猛地把它攥紧在手心,坚硬的戒圈硌得掌骨生疼,仿佛想用纯粹的物理疼痛来覆盖掉心脏那片血肉模糊的空洞。
就在这时——嗡…嗡…嗡…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迟缓,用那只干净些的左手,费力地伸进学士袍口袋。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手机屏幕,滑腻腻的,不知是汗还是因为闷热蒸腾出的湿气。
我把它掏出来,屏幕沾着指纹和一点泥痕,此时正亮着刺眼的白光,一条新信息提示在正中跳跃。
发件人:LP(一颗红心符号)。
鹿萍。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心脏猛地一抽,她发的?
在刚刚那样决绝地离开之后?
在把我像个垃圾一样甩在街边之后?
一股混杂着剧烈刺痛和被愚弄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得眼眶通红。
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我几乎是带着一种摧毁的冲动,重重地戳向那个跳跃的信息提示!
屏幕解锁,短信界面弹出。
“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打字的手有些颤抖,换来的是一片彻底的、死寂的空白。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她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消息。
香樟树叶在头顶沙沙作响,阳光穿过枝叶缝隙,落下斑驳跳跃的光点,在我沾满泥泞的学士袍上,在那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在那片翠绿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