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最后用生命传递的信息——“剑有问题”、“丝线…新衣…午后…刚…换”——印在他脑海里。
他抛出了饵——那份用泥水写就、字里行间透着绝望崩溃的“认罪书”。
一场歇斯底里的表演,将“彻底屈服”的信号,精准地传递给了那些窥伺的耳目。
现在,是等待。
等待那条急于吞下饵料、结束一切的鱼,游过来。
时间在流逝,没有窗,无法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
杨晟闭着眼,大脑在冰封的表层下高速运转,反复推敲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
冯德会来吗?
何时来?
以何种姿态?
他会信几分?
李德全还能撑多久?
那柄断剑的破绽,究竟在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
甬道深处,传来一阵与巡逻番子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沉稳。
来了。
杨晟依旧维持着瘫坐垂头的姿势,凌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沾染污泥和血污的下颌。
他全身的肌肉在囚衣下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松弛下来,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地、不自觉地耸动,发出压抑的、仿佛耗尽心力的细微呜咽。
脚步声停在牢门外。
杨晟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他身上反复审视。
他维持着颤抖和呜咽,将“崩溃绝望”的伪装演绎到极致。
终于,一个熟悉的、又尖又细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胜利者的矜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七殿下,这诏狱的滋味,可还好受?”
是冯德。
杨晟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慌乱地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眼神涣散而惊恐,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冯…冯公公!
救…救我!
我是冤枉的!
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沉重的木枷却将他狠狠拽回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冯德站在栅栏外,双手拢在袖中,面白无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地盯着杨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又似乎没有。
“冤枉?”
冯德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玩味的嘲弄,慢悠悠地飘进来,“人证,物证,铁证如山。
殿下,事到如今,再喊冤,可就显得……不识时务了。”
他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身后。
一个捧着托盘的低阶厂卫上前一步。
托盘上,赫然放着那柄作为“铁证”的断剑!
深沉的玄色剑鞘,剑格靠近护手处,那几缕缠绕的月白丝线,以及丝线上干涸发黑的血迹,刺目地映入杨晟的眼帘。
杨晟的目光在触及断剑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发出压抑的低吼:“不…不是的…那剑…那剑不是我的!
是他们…是他们放进去的!
是陷害!
冯公公!
你明察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挣扎。
冯德冷冷地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像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
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等着杨晟“表演”完这徒劳的挣扎。
待杨晟的嘶吼声渐渐弱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时,冯德才慢条斯理地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殿下,咱家奉旨查案,只认证据,不认空口白牙的喊冤。”
他向前踱了一小步,更靠近栅栏,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冰冷,“陛下震怒,龙颜不展。
太子殿下至今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都在等着一个交代,等着一个……罪魁祸首!”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西个字,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牢牢锁住杨晟。
“殿下,”冯德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怜悯”,“您说您是冤枉的?
谁信?
谁能信?
这满朝文武,这天下万民,他们只会相信东厂查出来的‘铁证’!
您这样耗下去,除了多受些皮肉之苦,让陛下更加震怒,让您的处境更加不堪,还能有什么结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牢内墙角那片泥水书写的字迹,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咱家念在您毕竟是龙子凤孙,不忍见您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尽折磨,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千刀万剐的下场。”
冯德的声音压得更低“不如……认了吧。”
“认了?”
杨晟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污泥、泪水和难以置信的惊愕,眼神涣散而迷茫,“认了……认了就能活吗?”
冯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脸上却露出一副“推心置腹”的为难表情:“殿下,谋刺储君,乃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按律,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
您身为皇子,或可免去株连之祸,但性命……”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充满了虚伪的无奈,“陛下盛怒之下,谁也保不准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导:“不过嘛……若殿下能幡然悔悟,亲笔写下供状,详述罪行原委,痛哭流涕,表达悔过之心……陛下或许念在父子之情,看在您‘主动认罪、深自痛悔’的份上,法外开恩,赐您一个体面些的了断?
留个全尸,总好过零碎受苦,遗臭万年啊。”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杨晟像是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冯德,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全尸……全尸……”那声音充满了绝望和一丝病态的希冀。
冯德静静地看着他,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看着咬钩的鱼儿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份“体面”的诱惑,对眼前这个己经崩溃的皇子来说,是溺水者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殿下,”冯德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腔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识时务者为俊杰。
是继续顽抗,受尽酷刑,最终难逃一死,身败名裂?
还痛痛快快认了,给自己留最后一丝体面?
七殿下,请选吧。”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细长冰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耐心地注视着杨晟。
诏狱的阴寒仿佛都凝聚在他周身,无声地施加着最后的压力。
杨晟的头深深垂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似乎在经历着剧烈的内心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水声,固执地敲打着。
终于,杨晟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污泥,眼神却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和认命。
他死死盯着冯德,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我……我认!
我画押!
但……冯公公!
你答应我的!
要……要体面!
我要鸩酒!
不要刀!
不要……零碎受苦!”
他伸出那只沾满污泥的手,颤抖地指向冯德,仿佛在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冯德细长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彻底放松的、混合着轻蔑与得意的光芒。
鱼儿,终于彻底咬死了钩!
“殿下能幡然悔悟,迷途知返,咱家……甚是欣慰。”
冯德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体面,自然会给殿下。
笔墨,随后就送到。”
他微微颔首,仿佛施舍了天大的恩典。
他不再看杨晟,仿佛眼前只是一件即将处理完毕的垃圾。
转身,在昏暗光线下嘴角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好生伺候着,笔墨纸砚,给七殿下备好。”
冯德对门口肃立的厂卫淡淡吩咐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甬道。
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甬道深处。
牢门内,杨晟依旧保持着那个瘫坐的姿势,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和恐惧。
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
然而,在他凌乱肮脏的发丝深处,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那双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
眼底深处,方才所有的疯狂、绝望、崩溃、乞求,如同被飓风扫过的尘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万年寒潭般的冰冷与平静。
那是砺到极致、只待出鞘的锋芒。
呜咽声未停,但那声音里,再没有半分真实的情绪,只剩下精确模仿的、冰冷的余韵。
他维持着颤抖的伪装,耳朵却像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
厂卫低声的交谈,远处刑讯房隐约的动静,还有隔壁牢房,那令人心悸的死寂。
李德全你听到了吗?
第一步,成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
甬道里只剩下厂卫们偶尔的低语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杨晟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了埋在臂弯里的脸。
他缓缓转动视线,目光落在牢门外那两个如同石雕般守立的厂卫身上。
然后,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落在了牢房角落那片最浓重的、火把光芒几乎无法触及的黑暗里。
就在那片黑暗的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污垢融为一体的物件,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东西只有指甲盖大小,黯淡无光,像是一块普通的碎石,又像是一块干涸的泥块。
但杨晟的瞳孔,却在触及它的瞬间,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那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块。
那是一块玉。
一块被刻意碾碎、只残留了极小一角、纹样模糊难辨的……玉佩碎片!
这块碎片,绝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李德全!
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怎么出现的?
杨晟的目光在那块微小的碎片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随即,他的眼神再次变得涣散而绝望,头重新低垂下去,肩膀继续着那无意义的、颤抖的耸动。
只是,在他低垂的眼帘下,一丝比这诏狱最深处的黑暗还要幽邃的冷光,一闪而逝。
滴水声依旧,固执而单调。
“滴答…滴答…”在这片死寂的深寒里,新的暗流,己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