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石阶不再湿滑,青苔像是被晨光熨帖过,踩上去带着干燥的韧性。
下山时他频频回头,总觉得那片雾气里藏着双眼睛,既像祖父,又像那个玄袍人。
山脚下的小镇比地图上标注的更热闹。
青石板路两旁的木楼挂着褪色的酒旗,穿蓝布衫的掌柜正用粗瓷碗给客人倒米酒,蒸腾的热气里混着桂花的甜香。
林野摸了摸口袋,才想起背包里只有半块干硬的面包——离开老宅时太过匆忙,竟忘了带钱袋。
“后生,面生得很啊。”
掌柜的嗓门洪亮,粗粝的手指在柜台面上敲出节奏,“打终南山上来?”
林野点头的瞬间,掌柜的眼睛亮了亮,突然压低声音:“看见牌坊了?”
他猛地攥紧袖口,那里还留着星符的余温。
掌柜却哈哈笑起来,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米糕:“别怕,我爷爷的爷爷就守着这镇子。
他说啊,每三百年总有个年轻人从山上下来,手心带着星星印。”
米糕的甜香钻进鼻腔时,林野看见掌柜手腕内侧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形状像极了缩小的北斗第七星。
当晚林野宿在镇尾的客栈,阁楼的窗户正对着终南山的方向。
子夜时分,星符的印记突然发烫,他扑到窗边,看见山巅的雾气里浮起无数光点,像有人在重新点亮星图。
光点上升的轨迹在夜空里连成线,最终组成半枚星符的形状——与他掌心的印记完美互补。
“原来不是结束。”
林野摸着腕上的印记,突然想起玄袍人的话。
星轨修好了,但看守者的契约,从来没说过会终结。
第二日清晨,他在客栈的桌案上发现一张字条,是掌柜那粗粝的笔迹:“往南走,洞庭湖底有座星台,该去看看了。”
字条底下压着枚青铜钥匙,柄上刻着与星符同源的纹路。
林野把钥匙揣进怀里时,听见镇口传来马蹄声。
一个穿藏青色短打的少年正勒住缰绳,马鞍上的行囊鼓鼓囊囊,看见他时眼睛一亮,抬手露出的掌心里,赫然有半枚星符的印记。
“你就是林野吧?”
少年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沈星河,从鄱阳湖来。
我爷爷说,该咱们搭伙了。”
晨光漫过青石板路,将两个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野望着终南山方向渐淡的光点,突然明白祖父消散前的眼神——那不是告别,是交接。
星轨的拼图补好了,但守护它的人,从来都不是孤军奋战。
沈星河己经翻身上马,正扬着马鞭催促:“走了走了,洞庭湖的星台据说藏着能听懂星语的海螺,去晚了该被水怪叼走了!”
林野笑着跳上另一匹黑马,掌心的星符印记与沈星河掌中的半枚在阳光下遥相呼应,像两滴即将汇合的星光。
马蹄踏碎晨露的声音里,他仿佛听见无数代守护者的脚步声,正顺着星轨的方向,在时光里层层叠叠地回响。
前路还很长,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黑马的蹄子踏在洞庭湖的堤岸时,水汽带着鱼腥味扑面而来。
沈星河勒住缰绳,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我爷爷说星台在三闾大夫祠底下,得等月上中天才能见着入口。”
林野望着那座临水而建的祠堂,飞檐在暮色里勾出锋利的轮廓。
祠堂的朱漆大门紧闭,门环上的铜锈绿得发亮,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却异常干净,“楚望台”三个字在残阳中泛着暗金的光——这根本不是纪念屈原的祠堂,那三个字的笔锋里,藏着与星符同源的星纹。
“先找地方落脚。”
林野翻身下马,指尖的星符印记突然发烫。
他注意到祠堂墙角的石壁上,有块青石板的颜色比周围浅,边缘的缝隙里嵌着细沙,像是刚被人撬动过。
两人沿着堤岸找到家渔家乐,老板娘是个眉眼弯弯的妇人,看见他们掌心里的星符印记时,只是淡淡一笑:“我男人去湖里下网了,说等你们来了,带你们去看些东西。”
她端上的银鱼汤里,浮着七枚莲子,排列的形状正是北斗七星。
子夜的湖水泛着磷光。
老板娘的男人撑着乌篷船,竹篙点在水面的声音格外清脆,像是在敲击某种韵律。
船行至祠堂倒影中央时,他突然将竹篙猛地插入水底,湖面竟缓缓裂开道暗河入口,石阶沿着岩壁向下延伸,尽头隐约有微光闪烁。
“星台里的海螺能辨谎。”
船夫的声音带着水音,递给他们两盏油灯,“但别问它关于‘终结’的事,三百年前有人问过,海螺哭了三天三夜,差点把整个星台淹了。”
石阶尽头是座圆形石室,穹顶镶嵌着无数夜明珠,照得西壁的壁画清晰可见。
画上是穿着古装的人在观星,最后一幅却戛然而止,只留下道空白,边缘的颜料像是被水浸泡过,晕成模糊的蓝。
石室中央的玉台上,果然卧着只海螺,壳上的纹路与星图完全重合。
沈星河刚要伸手去碰,海螺突然发出嗡鸣,壳口喷出的水雾里,竟浮现出画面——是三百年前那场陨石雨,玄袍人举着星符冲向夜空时,背后有个穿红衣的女子正在流泪,她掌心的星符印记,与老板娘手腕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原来每个地方都有守护者。”
林野喃喃道,油灯的光晕在壁画上晃动,他突然发现那片空白的墙壁上,有新鲜的刻痕,像是刚被人用指甲划出来的,形状与终南山石牌坊的缺口完全一致。
“你们看这个!”
沈星河举着油灯凑近玉台,海螺壳底刻着行小字:“七星归位时,天枢生裂隙。”
天枢是北斗第一星的名字,林野摸向掌心的星符印记,那里的温度正一点点升高,仿佛在呼应这句话。
乌篷船返回堤岸时,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
老板娘站在码头,手里拿着个锦盒,里面装着半张残破的星图:“洞庭湖的事了了,但这图你们得带着。
我男人说,下一站去昆仑山,那里有个人在等你们。”
林野接过星图时,发现边缘的撕裂处有齿痕,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
沈星河突然指着湖面,晨光中,无数鱼群正跃出水面,鳞片反射的光芒在半空组成箭头,首指西方。
“昆仑山啊……”沈星河挠挠头,翻身跳上船,“听说那儿的雪能冻住时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林野将星图折好塞进怀里,掌心的印记还在发烫。
他望着渐渐隐没在晨雾里的祠堂,突然明白那些壁画的空白处为何会有刻痕——守护者的故事从来不是写定的,每一代人的足迹,都在为星图增添新的笔画。
船桨划开晨雾的瞬间,他听见远处传来驼***。
那声音穿过水汽,带着高原特有的清越,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召唤。
前路的风雪,似乎己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