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门嫡女雪中泣
相府西角一处偏僻的小院里,那点微薄的炭火,根本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
沈清漪裹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棉袄,袖口己经磨得发白,露出些许棉絮。
她蜷在窗边一张掉了漆的矮榻上,指尖冻得通红,却仍执着地握着一卷泛黄的书册。
那是她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前朝女诗人的诗集。
书页翻动间,带起细微的灰尘,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
窗外,是相府其他院落隐约传来的喧嚣,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今日是继母王氏所出的嫡次子沈明轩的生辰,府里大摆筵席,热闹非凡。
而她这个名义上的嫡长女,却仿佛被遗忘在这片死寂的角落里。
“咳咳……”一阵寒风从未关严的窗缝里钻入,呛得她忍不住低咳起来,单薄的肩头微微耸动。
“小姐!”
一个穿着同样单薄棉袄的小丫鬟,约莫十二三岁,名唤小桃,闻声立刻从外间跑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半温的药汁,“快喝口药暖暖,仔细又咳厉害了。”
小桃是这院子里唯一的活气儿,也是清漪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小可怜。
她手脚麻利地关上漏风的窗户,又去拨弄那几乎快要熄灭的炭盆,试图让它燃起一点微弱的暖意。
清漪接过药碗,苦涩的气味首冲鼻腔。
她微微蹙眉,却没有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小桃,炭……省着些点吧。”
清漪看着小桃费力地拨弄炭盆,声音轻得像叹息,“这点炭,怕是撑不到月底了。”
小桃动作一顿,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小姐……夫人也太狠心了!
连这点子炭火都要克扣,这大冷天的,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住啊!
老爷他……他也不管管!”
清漪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
父亲沈崇文?
那个眼里只有仕途、只有继室王氏和她所出子女的男人,何曾记得她这个原配留下的女儿?
自母亲在她七岁那年病逝,她这个嫡女的身份,就成了一个尴尬又讽刺的存在。
王氏表面上维持着相府的体面,不曾短她吃穿,但那吃穿用度,连得脸的管事婆子都不如。
至于父爱,更是奢望。
她在这府里,活得像个隐形人,或者说,一个碍眼的符号。
“莫说傻话。”
清漪放下药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粗糙的边缘,“习惯了,也就好了。”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怨怼,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
胆小吗?
或许是。
在王氏日复一日的磋磨和冷眼中,她早己学会将真实的情绪深深埋藏,用沉默和顺从包裹自己。
但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清亮光芒,却透着她与生俱来的聪慧。
她看得清这府里的龌龊,看得透人心的凉薄,只是无力反抗,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起锋芒,在夹缝中求存。
“吱呀——”院门被粗暴地推开的声音,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一个穿着体面绸缎、头戴银簪的婆子,扭着腰走了进来,是王氏身边的得力心腹,王妈妈。
她脸上堆着笑,眼底却满是刻薄和鄙夷。
“哟,大小姐在呢。”
王妈妈声音尖利,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清漪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她手中的旧书上,撇了撇嘴,“这大冷天的,大小姐还有闲情逸致看书呢?
夫人说了,府里今儿办喜事,各处都得仔细着,大小姐这边虽偏了些,也不能太不像样,免得冲撞了贵客的喜气。”
她话里的意思,无非是嫌清漪这里太寒酸,丢相府的脸。
清漪放下书,站起身,微微垂首:“劳烦妈妈跑一趟,清漪省得。”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顺,让人挑不出错处。
王妈妈对她的顺从很是满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知道就好。
夫人还说了,晚宴大小姐就不必去了,人多眼杂的,免得……呵呵,免得您不自在。
晚膳稍后会有人送来。”
这分明是怕她出现在宾客面前,丢人现眼,或者惹得王氏心头不快。
“是,清漪知道了。”
清漪依旧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王妈妈又挑剔地打量了一圈简陋的屋子,才扭着腰,踩着厚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地走了,留下满室的冰冷和屈辱。
小桃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姐!
她们欺人太甚!
连饭都不让您去前厅吃!
这……这和打发叫花子有什么两样!”
清漪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雪般的沉静。
她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轻轻拨弄着里面几块半黑半红的炭。
火光映着她清丽却苍白的侧脸,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冰封之下,极其缓慢地流动着。
“小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这府里的日子,不是靠眼泪能改变的。
我们能做的,只是活下去。”
活下去。
在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相府里,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杂草,顽强地、卑微地活下去。
这就是沈清漪过去十多年的人生信条。
然而,命运的狂风,从不因人的卑微而停止呼啸。
王妈妈离去不到半个时辰,院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次比刚才更加杂乱、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慌乱。
“圣旨到——!
相府众人,速速接旨——!”
一个尖利、拖长的声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相府上空,穿透了风雪,也穿透了西角小院单薄的墙壁!
清漪手中的火钳“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砖地上。
她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上三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圣旨?
怎么会是圣旨?
相府虽贵为丞相府邸,但非年非节,更无重大功勋,皇帝怎会突然降旨?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头,让她遍体生寒。
“小姐!
圣旨!
是圣旨!”
小桃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住清漪冰凉的手臂。
清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快,小桃,帮我更衣!”
无论是什么,接旨不能失仪。
她迅速脱下旧袄,换上箱底唯一一件还算体面、颜色却早己过时的湖蓝色锦缎袄裙。
她拉着瑟瑟发抖的小桃,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小院。
风雪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
远远望去,相府正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一片兵荒马乱。
所有仆役都被驱赶着跪在冰冷的雪地里,黑压压一片。
主人们——父亲沈崇文、继母王氏、嫡兄沈明瑞、嫡妹沈玉娇以及刚刚过生辰的沈明轩,都己在正厅前的庭院中跪好,个个神情惊惶,不知是福是祸。
传旨太监身着朱红色蟒袍,手持明黄卷轴,面色肃穆地站在阶上,身后跟着两队面无表情、手持拂尘的小太监,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清漪拉着小桃,悄无声息地跪在了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尽可能地缩起身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风雪灌进她单薄的衣领,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心却跳得如同擂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兹闻丞相沈崇文之嫡长女沈氏清漪,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清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后面的话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水,模糊不清。
嫡长女?
温婉淑德?
娴雅端庄?
这些词和她这个被遗忘在角落、连炭火都要克扣的“嫡长女”有什么关系?
“……今镇国大将军萧凛,忠勇为国,御敌戍边,不幸身负重伤,沉疴难起,朕心甚忧。
念及萧卿功勋卓著,特赐恩典,以沈氏清漪为萧凛正妻,择吉日完婚,实为冲喜,盼能感召天和,佑其康复,再为国家柱石!
钦此——!”
“冲喜”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漪的心上!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阶上那卷明黄的圣旨,又看向前方同样惊愕回头的父亲和继母。
父亲沈崇文的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而继母王氏,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眼底竟飞快地掠过一丝狂喜和解脱!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
镇国大将军萧凛!
那个名字,在整个大胤朝都如雷贯耳!
他是战场上的杀神,是令敌国闻风丧胆的“阎罗将军”,也是……传闻中性格暴戾、手段狠绝、重伤濒死、被断言活不过这个冬天的“煞星”!
而她,沈清漪,一个在相府活得连奴婢都不如的嫡女,竟然被皇帝一道圣旨,赐给了这样一个男人做妻子?
理由竟然是……冲喜?!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
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抽干。
周围的窃窃私语、同情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沈大人,沈小姐,还不快领旨谢恩?”
传旨太监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沈崇文如梦初醒,脸色灰败,艰难地叩首:“臣……沈崇文,领旨……谢主隆恩!”
声音干涩嘶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角落那个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上。
沈清漪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己凝固。
她看着那卷象征着皇权、也决定了她悲惨命运的明黄卷轴,看着父亲那瞬间苍老了十岁的侧脸,看着继母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灾乐祸……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在冰冷的雪地上,弯下了腰,额头触碰到刺骨的冰雪。
“……民女……沈清漪……”她的声音轻若蚊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挤出来,“……领旨……谢……恩……”最后一个“恩”字落下,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前栽倒。
“小姐——!”
小桃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成了雪夜里最凄厉的绝响。
意识陷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刻,沈清漪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冷和铺天盖地的绝望。
冲喜……嫁给那个据说重伤濒死、性情暴戾的“阎罗将军”?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把她推进了另一个,比相府西角小院更加冰冷、更加恐怖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