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不该在这里的。
外婆说过,妈妈的房间在午睡时不能进,阳光会顺着百叶窗的缝隙爬进来,在地板上拼出长长的格子,妈妈就躺在那些格子里,像被装在透明的盒子里。
可今天不一样。
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一条极细的光从里面漏出来,空气里有股甜甜的味道,是妈妈常用的那款香水,混合着灰尘被晒热的暖味,他以前总爱把脸埋在妈妈的衣襟里闻。
他踮着脚,小手扒住门框往里推。
门开了一条缝。
最先看见的是天花板上的吊灯,水晶串子垂下来,在光里晃啊晃,然后是窗帘,拉得半开,阳光斜斜地切进来,在地毯上投下一块亮斑,飞尘在亮斑里跳舞。
妈妈站在亮斑的另一头。
她穿着那件最喜欢的丝绸睡裙,米白色的,裙摆垂在地上,像一朵散开的云。
可她的脖子被什么东西勒着,是条深色的带子,从房梁上垂下来,把她吊在那里,轻轻摇晃。
就像他挂在床头的布偶,被绳子系着,风一吹就晃。
裴斯明眨了眨眼。
妈妈的头发散着,遮住了脸,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想叫“妈妈”,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他只觉得妈妈好像变轻了,轻得能被风带走,就那样悬着,连脚趾都碰不到地毯。
“妈妈?”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小心翼翼的。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裴斯明突然有点害怕,转身往楼梯跑,小小的身子撞在栏杆上。
他没回头,只顾着往下冲,裙摆晃动的影子、发苦的香水味、还有那根悬在半空的深色带子,像被风吹散的雾,一下子钻进了他脑子里,又很快变得模糊。
他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亮,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后来外婆抱着他,给他糖吃,问他去了哪里,他说不出话,只是把脸埋在外婆怀里,闻着她身上肥皂的味道,突然就哭了。
葬礼那天飘着细雨。
黑色的伞沿压得很低,他看见外婆站在灵前,背比平时更驼,手里攥着块褪色的手帕,一下下擦着眼角,却没听见哭声。
有人走过来,停在她们面前。
他抬起头,雨丝落在睫毛上。
那人弯下腰,伞往他这边倾了倾,挡住了大部分雨。
“跟我走,好不好?”
那人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雨,“去裴家,有很多玩具,还有小朋友跟你一起玩。”
裴斯明没说话,他记得这人,偶尔会出现在妈妈的照片里,穿着笔挺的西装,表情和现在一样,说不上来是笑还是别的。
外婆走过来,粗糙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随后对男人说道:“还是让他跟着我吧。”
不知男人说了什么,随后伸手想抱他。
裴斯明下意识地抓紧了外婆的衣领,手指攥得发白。
外婆拍了拍他的背,叹了口气,随后在裴斯明耳边小声说:“去吧,爸爸会好好待你的。”
他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的手臂很稳,不像妈妈抱他时会晃悠。
雨还在下,伞面上的水珠滚下来,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车子停在路边,黑色的,很亮,像被抹了油。
他被放进后座,那人坐在旁边,递给他一块糖。
车子开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外婆还站在门口,雨把她的头发打湿了,贴在脸上,像一片深色的影子。
车窗上很快蒙上了一层雾。
他用手指在上面画圈圈,看着外面的树影往后退,像被拉散的线。
裴斯明含着糖,没应声。
橘子味在舌尖散开,有点酸,又有点甜。
他想起妈妈房间里那盏晃悠的吊灯,想起那根深色的带子,突然觉得嘴里的糖,好像没那么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