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震余梦2012年的夏天,南方小城总被黏腻的梅雨季裹着,
空气里飘着老樟树潮湿的香,混杂着巷口修车铺机油的味道。我坐在初中教室最后一排,
盯着窗玻璃上蜿蜒的雨痕发呆,
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桌边缘——那道被前桌用美工刀刻出的浅痕,像条小小的河,
我总能顺着它,数到下课铃响的时刻。那时候我刚转来这所学校半年,
父母在浙江的袜子厂打工,一年到头只在春节回来一次。我寄住在舅舅家,表哥比我大五岁,
总嫌我“闷得像块石头”,吃饭时永远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我扒拉着碗里的饭,
连夹一筷子青菜都要小心翼翼。课桌里永远放着没拆封的新文具——不是没人送,
是前桌女生递来橡皮时,我紧张得把笔掉在地上,
捡起来时她已经和别人聊起了新出的《火影忍者》漫画,我攥着那支断了芯的铅笔,
再也没敢开口。关于苏歹的梦,就落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那天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
老师在讲台上念着“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软塌塌地飘在空气里。
我昨晚帮舅妈叠了半宿的衣服,困得眼皮打架,趴在课桌上补觉,脸颊贴着微凉的课本,
还能闻到油墨的味道。风扇在头顶吱呀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梦里却突然天旋地转。
先是课桌晃了晃,接着黑板上的粉笔灰簌簌往下掉,粉笔头滚落在讲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人尖叫着“地震了”,教室里瞬间乱成一团。我被挤在墙角,书包带子缠在桌腿上,
越挣扎越慌,指甲抠进掌心,也没解开那团乱麻。天花板的灯摇摇欲坠,电线像垂死的蛇,
在空中晃来晃去。我闭着眼睛不敢看,耳朵里全是桌椅碰撞的声音、女生的哭声,
还有老师嘶哑的“别慌,往门外跑”。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埋在摇晃的教室里时,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只手的温度比我的手心凉一点,指节分明,力道不算重,却很稳,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跟我走。”男生的声音像浸了井里的凉白开,清清爽爽的,
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薄脆,还掺着点淡淡的薄荷味,
像夏天里咬了一口刚从冰箱拿出来的薄荷糖。我跟着他往门外跑,走廊里全是奔跑的脚步声,
有人撞到了我的肩膀,疼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走在我前面半步,时不时回头看我,
我想看清他的样子,可光线太暗——走廊尽头的窗户被厚重的窗帘挡着,
只有几缕阳光从缝隙里漏出来,落在他的头发上,泛着浅浅的金色。
我只能看到他校服领口露出的半截白T恤,洗得有些发白,还有手腕上一串黑色的珠子,
跑起来会轻轻碰撞,发出“嗒嗒”的声音,像小雨滴落在石板上。我们跑到操场的空地上,
他松开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印。
远处的教学楼还在轻微摇晃,瓷砖从墙面掉下来,砸在地上碎成小块。
有人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哭,还有老师在清点人数,拿着花名册大声喊名字。他却站在我旁边,
安静地看着远方,风把他的校服衣角吹得飘起来,像一只展翅的鸟。我想问他叫什么名字,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从来没跟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上次在超市问收银员阿姨价格,
都紧张得声音发颤。可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转过头来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暖暖的,像晒过太阳的被子。“我叫苏歹。”他说,
“歹是好歹的歹。”我愣了愣,重复了一遍:“苏歹?”“嗯,”他点点头,
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薄荷糖,递给我,“以后要是再遇到危险,喊我的名字就好。
”我接过薄荷糖,糖纸是绿色的,上面印着小小的叶子图案。我捏着糖纸,手指都在发烫,
这是除了爸妈和舅舅舅妈之外,第一次有人给我递糖。
那时候我连个能一起回家的朋友都没有,
爸妈打电话来只会问“成绩好不好”“有没有惹舅舅生气”,没人问过我“今天开不开心”,
也没人知道我每天放学都会绕远路,只是为了在巷口多待一会儿,
看看那只总在梧桐树下睡觉的橘猫。可苏歹不一样,他救了我,还给了我一块糖,
好像我们早就认识一样。醒来的时候,上课铃刚响,历史老师正在黑板上写板书,
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刺耳。我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头发贴在脸颊上,黏糊糊的。
手腕上还残留着被人抓住的触感,那道浅浅的红印好像还在。同桌是个扎着马尾的女生,
叫林晓,她碰了碰我的胳膊,递来一张纸巾:“你做梦了?刚才喊了好几声‘苏歹’,
声音还挺大的。”我脸一下子红了,赶紧低下头翻课本,心脏却跳得飞快,
像有只小兔子在胸腔里乱撞。那是我第一次把一个梦记得这么清楚,
苏歹的声音、他抓着我手腕的力道、还有那串黑色的珠子,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连薄荷糖的味道,好像还留在舌尖上,凉丝丝的。2 苏歹的秘密从那天起,
苏歹就“住”进了我的生活里。
我开始把所有的用户名都改成“苏歹”——QQ昵称是“苏歹”,头像用了一张风景图,
是我在网上找的,一片长满了蒲公英的草地,风一吹,白色的绒毛就飘起来,像雪。
贴吧ID是“苏歹的小跟班”,连给mp3里的歌单命名都叫“苏歹的歌”,
里面存了很多周杰伦的歌,因为那天梦里,我好像听到他哼过一句《晴天》。
舅舅家的电脑放在客厅,每次用电脑都要先问舅妈,她要是在看电视,
就会不耐烦地说“等会儿再玩”。我每次登录QQ,都会盯着那个灰色的头像发呆,
好像只要这个名字在,苏歹就一直在。有时候我会给那个头像发消息,
“今天天气好热啊”“我今天吃了冰淇淋,巧克力味的”“橘猫今天没在梧桐树下睡觉”,
虽然永远不会有回复,可我还是会一条一条地发,像写日记一样。
放学回家的路要走二十分钟,路过一条种满梧桐树的小巷,巷子很窄,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
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夏天的时候绿油油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
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我会跟苏歹说话,声音不大,只有我自己能听到。
“今天数学考试我考了82分,老师在课堂上夸我进步了,还把我的卷子给全班看,
你不知道我当时多紧张,脸都红了。”“同桌林晓给了我一颗草莓味的糖,
是她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特别甜。我留了一半,放在书包里,你要不要吃?
虽然你可能吃不到,但我还是想留给你。”“刚才有只小猫跟着我,就是巷口那只橘猫,
它今天好像饿了,一直蹭我的裤腿。我去便利店买了根火腿肠,喂给它吃,它吃得可香了,
还舔了我的手,毛茸茸的,特别软。”我知道没人会回答我,可说完这些话,
心里就会轻松很多,好像真的有人在听我说话,有人在分享我的喜怒哀乐。
有时候我会停下来,靠在梧桐树上,等着“苏歹”的回应。风一吹,树叶沙沙响,
我就觉得那是他在跟我说话,虽然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可我知道,他在。
有时候我会坐在书桌前,对着空气画画,想把苏歹的样子画出来。我凭着梦里的记忆,
画他的校服——蓝白相间的,袖口卷到小臂,画他手腕上的黑色珠子,一颗一颗,圆圆的。
可每次画到脸的时候,笔就会停住——我还是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
好像他的脸被一层雾蒙住了,不管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后来我索性不画脸了,
只画一个模糊的背影,站在操场的空地上,看着远方的教学楼,
风把他的校服衣角吹得飘起来。我把画藏在抽屉的最里面,上面压着我的日记本。
有一次表哥找东西,拉开了我的抽屉,看到了那张画。他拿起画,撇了撇嘴:“你画的谁啊?
跟个幽灵似的,脸都没有。”我赶紧把画抢过来,抱在怀里,红着脸说:“你不懂。
”表哥翻了个白眼,走了,嘴里还嘟囔着“神经病”。我把画重新藏好,心里有点难过,
可我不怪他,只有我知道,这个“幽灵”是我的朋友,是在我最孤单的时候,
陪在我身边的人,是我心里最珍贵的秘密。初三那年,学习越来越紧张,
每天要做卷子到半夜。舅舅家的灯到十一点就会关掉,说是“省电”,
我只能在台灯下偷偷做题,台灯是我用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粉色的,
上面印着hello kitty,光线不算亮,看久了眼睛会酸。
那时候我总觉得苏歹就在我旁边,坐在我的床沿上,看着我写字。他不说话,
就安安静静地坐着,像一尊小小的雕像。有一次,我遇到一道数学题,是几何证明题,
画了很多辅助线,我看了半天都没看懂。我戳了戳空气,小声说:“苏歹,这道题我不会做,
怎么办啊?明天老师要讲,我要是还不会,肯定要被批评。”过了一会儿,
我好像听到他说:“再想想,你之前做过类似的,辅助线是不是画错了?”我愣了一下,
赶紧拿起笔,重新看题目。果然,我把辅助线画在了三角形的外面,应该画在里面才对。
我按照他说的,重新画了辅助线,很快就解出了题目。那时候我特别开心,
抱着台灯转了一圈,好像真的是苏歹在帮我一样。我对着空气说:“苏歹,谢谢你啊,
你真厉害。”他好像笑了,我能感觉到空气里的温度都变高了一点,暖暖的。
有时候我累得趴在桌上哭,因为卷子太多,因为英语单词总记不住,
因为想念爸妈却不敢打电话——上次打电话,妈妈说“厂里忙,别总打电话过来”,
我就再也没敢打过。我把头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把课本都打湿了。这时候,
苏歹不会说话,只是轻轻拍我的背,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就像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那样。
我会哭得更凶,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哭完之后,心里就会舒服很多,好像那些难过的事,
都被他拍走了。中考前的模拟考,我考砸了,数学只考了65分,是全班倒数第十。
卷子发下来的时候,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你平时成绩挺好的,
怎么这次考成这样?再这样下去,重点高中就悬了。”我低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放学的时候,林晓想跟我一起走,我摇了摇头,
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拿着卷子,在操场的角落里坐了一下午,
风把卷子吹得哗哗响,上面的红叉像一个个小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跟苏歹说:“苏歹,
我好像考不上重点高中了,爸妈会不会失望啊?他们那么辛苦赚钱,就是为了让我好好读书,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他没说话,我却觉得有一只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像在安慰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苏歹带我去了学校的顶楼,顶楼很少有人去,地上落满了灰尘,
还有几只鸽子在栏杆上站着。他指着远方的晚霞说:“你看,不管今天多难过,
明天太阳都会出来的。晚霞这么美,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梦里的晚霞真的很美,
像一片火烧云,把天空都染成了红色。我靠在苏歹的肩膀上,看着晚霞,
心里的石头好像一下子就没了。醒来的时候,我的眼角还有泪痕,可心里却轻松了很多。
从那天起,我更加努力地学习,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背英语单词,晚上做题到十二点,
苏歹一直陪在我身边,有时候我累了,他会跟我说“休息一会儿吧,别太累了”,
有时候我进步了,他会跟我说“你真棒,继续加油”。后来我真的考上了重点高中,
不过要去外地读,离小城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正在帮舅妈择菜,
看到邮递员叔叔把通知书递过来的时候,我手都在抖。舅舅接过通知书,看了一眼,
笑着说“不错啊,考上重点高中了”,表哥也凑过来看,说“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
我拿着通知书,跑到巷口的梧桐树下,跟苏歹说:“苏歹,我考上重点高中了!
我要去外地读高中,你能不能跟我一起走啊?我不想跟你分开。”空气安静了很久,
风把梧桐树叶吹得沙沙响,我才听到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点,
带着点不舍:“我不能离开这里,你每次回家的时候,来看看我就好。我会在这里等你。
”我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录取通知书上,把“重点高中”四个字都打湿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荒唐,苏歹本来就是我梦里的人,可我还是舍不得他。
那天我跟他说了很多话,从初中的第一次考试,到巷子里的橘猫,从林晓给我的草莓糖,
到历史课上的那个梦,好像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怕他忘了我,怕我下次回来的时候,
他就不在了。去高中报到的前一天,我在操场的空地上站了很久,对着空气说:“苏歹,
我走了,你要等我回来啊。不许忘了我,我会经常回来的。”风轻轻吹过,好像在说“好”。
3 梦回梧桐高中的生活比初中忙多了,每天要上十二节课,早上六点半就要起床跑操,
晚上还有晚自习,直到十点半才结束。宿舍里的同学都很开朗,有个叫张萌的女生,
跟我睡上下铺,她总拉着我一起去食堂,一起去逛超市,一起去操场跑步。
她们会跟我分享零食,会跟我聊明星八卦,会在我难过的时候安慰我。可我还是会想起苏歹,
想起那个总是安安静静陪着我的男生,想起巷口的梧桐树下,我们一起说话的时光。
晚自习的时候,我会在草稿纸上写满“苏歹”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工工整整。
写完又赶紧擦掉,怕被同学看到,怕她们问我“苏歹是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他是我梦里的人?说他是我想象出来的朋友?
她们肯定会觉得我奇怪,觉得我疯了。第一个月,因为要军训,我没能回家。军训特别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