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牡丹宴·暗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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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雨走得悄无声息。

日头刚漫过东墙,就急慌慌把廊下苔痕晒成半干,青石板水洼盛着紫牡丹影子,风一揉,碎成晃眼的艳,像要把临安的“软”,全泼在沈府砖缝里。

沈府门房递帖子时,清辞正对着铜镜描眉,听说王侍郎要带儿子“赏春”,笔尖“滋”地洇开墨团——临安权贵的“赏春”,不过借牡丹相看闺秀,给联姻铺条光鲜路,连帖子上的洒金,都透着算计的香。

“去库房挑几件能见素抱朴的。”

父亲沈知言声音从外间飘来,无奈里裹着淮西的砂。

清辞懂,临安的春太稠,得用淮西粗粝旧物压一压,才不至于叫人忘了根。

穿月洞门进库房,樟木味卷着陈年灰扑脸。

春桃从木箱翻出粗陶水盂,胎上暗红像没熄的火星:“小姐看!

粗陶最合天理,王侍郎准夸您懂格物!”

清辞叩盂,闷响带沙砾涩——这是泗州红胶泥,按《宋会要》记载,端午正午,得让未嫁女赤足踩艾草灰炼泥,当年守泗州,士兵用这泥封粮囤,老鼠啃三个月,牙崩了三筐。

她指尖发颤:“王大人的‘格物’是案头摆设,见军屯旧物,反倒要骂兵气脏了闺阁。”

话没落,院外骤起护院喝声,混着铁器刮石板的锐响——是刻淮西水纹的铁尺!

这尺藏着军事图,非急务绝不动,清辞心尖发紧,奔到月洞门,见护院举尺却僵成石人,对面皂衣男子肩落苍耳,沾着淮西活土微生物,裤脚泥里裹着“绊马草”,叶齿暗码藏军情,当年母亲就靠这暗码,算出敌军粮草行程。

“沈府要拦送军情的?”

男子声像磨石糙,腰间硬纸硌得石板“沙沙”响。

护院老张(父亲旧部)脸憋红:“赵队正,府里待客……泗州塘报,比你们牡丹宴金贵!”

赵虎解绳,麻纸浸雨发皱,盖着泗州守将私印。

清辞瞥他靴底芦叶,边缘泛淮西水畔青,像父亲书信里的标本,忙放行:“让赵队正进来。”

这目光清正,比王侍郎那帮人虚与委蛇的眼,干净得叫人疼。

赵虎抬眼,扫过她靛蓝粗布裙(淮西产,母亲旧物),喉结滚了滚:“赵虎,奉萧都监命送塘报。”

腰间黑陶牌刻“渠”字,是淮西水利营记号,像母亲小像北斗纹,指向泗州渠口。

花厅内,萧彻扛铁锨首闯,锨头插石缝,脆响惊得王侍郎茶盏微晃,蜜蜡佛珠上的铅粉反光,刺得他眯眼,忙抽帕子虚掩,帕角却被铅粉蹭脏,泛出灰黑,像他官袍要染脏的预演。

他眼角抽,捏帕子的手沁汗,佛珠越转越快,蜜蜡珠子磕碰声里,某颗刻痕珠子正对着《割地草案》廿三页——那页记“割泗州三万堤田予金”,而塘报溃堤亩数,正好三万。

“沈大人,这武夫纵兵闯府……”王侍郎声音发飘,帕子灰黑洇开,像他要遮的脏。

萧彻当没听见,递麻纸——新渠改道图,三处暗渠得用泗州红胶泥(端午艾草灰、未嫁女赤足踩的),混泗州铁砂(宋代“影刻法”,铁砂沁陶胎显纹,能解水盂暗红)。

说罢扫向王侍郎佛珠:“嫌费钱,末将带淮西子弟自带口粮修渠。”

佛珠刻痕珠子,正和溃堤亩数重叠,像淮西土地在数冤魂。

王侍郎脸涨成猪肝,帕子快捏烂。

王承宇抠玉扣豁口,疼得龇牙不敢出声。

沈知言接图,指尖抚溃堤数据,又看王侍郎刻痕佛珠,长叹:“都监心意,老夫明了。”

萧彻扛锨要走,经清辞时脚步顿了顿。

她撞进他眼,藏着红胶泥般沉实的东西,掌心茧厚得卡麻线,是握锨把磨的,不是握刀的薄。

风掠廊角,芭蕉雨滴拟“莲花漏”节奏,打在临安垂柳×淮西旱柳的杂交柳上,清辞摸柳,叶脉像天然密码格,硌得指腹微痛,柳芽涩味涌入鼻,这疼与味,勾连萧彻掌心茧卡线的钝痛,淮西溃堤时泥浆灌喉、守土时砂石擦身的记忆,借叶脉、茧子、涩味,在两人身体里闭环。

“清辞,陪王公子赏牡丹。”

沈知言催。

清辞回望王承宇,耳根透红,玉扣豁口晃白,忽觉这“姻缘”轻飘,像王侍郎佛珠经不住渠边风。

廊外牡丹艳极,却像佛珠光鲜,萧彻裤脚绊马草暗码、腿疤溃堤刻度,是淮西的骨,比临安春色重千钧。

她望着牡丹,想起泗州红胶泥的腥,鼻间柳芽涩味没散。

王侍郎佛珠刻痕还在闪,像三万亩溃堤田的冤魂数算。

这艳色终会被渠风卷走,而萧彻掌心的茧、腿上的疤、腰间渠字牌,正把淮西的重,刻进她心底,和临安的轻飘绞出细密的疼,疼里藏着淮西的魂——那些被数字审判的,终将被土地记住的山河旧痕。

王承宇跟在清辞身后,玉扣豁口刮得他指腹生疼,却不敢吭声。

他看着清辞盯着牡丹发呆,裙角沾着廊下青苔碎末,像淮西带来的土,突然意识到,这姑娘眼里的春,和临安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看牡丹,像看被雨打烂的溃堤田,疼得发僵。

萧彻扛着铁锨出月洞门,裤脚绊马草勾住青石板缝,扯出几缕泥,落在淮西旱柳根下。

他回头望花厅,铁锨把上的汗渍,映着王侍郎颤抖的佛珠,突然笑了——这临安的春宴,终会被淮西的渠风,吹成满地狼藉。

清辞回过神,见王承宇盯着自己发怔,忙垂首用帕子掩面。

帕子是母亲绣的,针脚里裹着黄河沙,三年没洗干净。

王承宇凑过来:“沈姑娘的帕子……倒别致。”

清辞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牡丹胭脂味,腻得叫人想咳嗽,想起萧彻铁锨上的汗腥气,突然觉得这香,像裹着糖的砒霜。

“王公子可知,牡丹虽艳,却经不住淮西的风。”

清辞轻声说,指尖掐着帕子上的沙粒,“去年渠边的野蔷薇,被溃堤浪卷走,今年又从沙里钻出来,比牡丹硬气。”

王承宇愣了愣,没听懂,只当是闺阁女子的矫情,笑着应和:“沈姑娘雅兴,这野蔷薇……想来也美。”

清辞望着花厅外的柳树,萧彻的脚印还在石板上,沾着淮西的泥,慢慢被日头晒白。

她知道,这场春宴,不过是淮西暗渠上的一层薄纱,一捅就破,而藏在纱后的,是三万溃堤田的冤魂,和泗州守将用血写的塘报,终会把临安的软,砸出个窟窿。

日头渐西,花厅里的蜜蜡佛珠还在转,王侍郎的帕子灰黑一片,像块裹尸布。

沈知言望着窗外柳树,突然对清辞说:“你娘当年,也爱淮西的野蔷薇。”

清辞点头,眼角扫过王承宇懵懂的脸,知道,这临安的联姻戏,才刚开锣,而淮西的渠风,己在门外候着,要掀翻这满厅虚假的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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