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落的消逝
玻璃杯壁滚烫,林晚指尖微蜷,却贪恋着那点灼热带来的真实感,仿佛能借此抵御对面那双灰蓝色眼睛带来的、深海般的吸引力。
格纳瓦乐师低沉的吟唱和琴弦的嗡鸣在耳畔盘旋,带着一种古老而忧伤的韵律,首抵人心最深处那未经开垦的荒原。
Alex的问题悬在摇曳的烛光中——“是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座红城的漩涡中心?”
林晚没有立刻回答。
她垂下眼睫,目光落在杯中舒展的薄荷叶上,翠绿的叶片在琥珀色的茶汤里沉浮,像她此刻飘忽不定的思绪。
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片刻。
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趟看似冲动的远行,却又不必完全剖开伤口的答案。
“风?”
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轻颤,像被琴弦拨动了一下,“大概是……一场画不出来的日落。”
Alex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没有打断,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姿态放松地靠向身后粗糙的土墙。
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跳跃,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加专注,像耐心的猎手,又像纯粹的倾听者。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个画画的,”林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滚烫的边缘,仿佛那里有她需要汲取的温度和勇气。
“以前,色彩对我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我能画出清晨森林里第一缕光穿透薄雾的冷冽,也能画出暴雨将至时城市铅灰色天空的压抑……可是最近,”她停顿了一下,喉头有些发紧,“我画不出日落了。”
她抬起头,目光撞进Alex的视线里。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惊讶,也没有评判,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下文的包容。
这种沉默的包容感,让她心底那扇紧闭的门,松动了一丝缝隙。
“不是技术问题。
是感觉……消失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疲惫。
“那种看到漫天云霞燃烧起来,将整个世界染成金红、橙紫、玫瑰色时,心里涌起的……那种纯粹的、想要呐喊或者流泪的冲动。
它不见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贴切的形容,“像被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罩住了。
我看得见颜色,却感受不到温度。
画笔落下去,只有颜料,没有灵魂。”
咖啡馆里,格纳瓦的乐声似乎也随着她的低落而变得更加悠长和忧伤。
角落里,乐师闭着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指尖在琴弦上滑动,流淌出如泣如诉的旋律。
“所以,我逃跑了。”
林晚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目光越过Alex的肩膀,投向门口深蓝色的布帘缝隙,那里隐约透进来一丝广场上遥远的喧闹光影。
“从一个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下逃开,逃到一个……色彩足够浓烈的地方。
我想,如果这里的阳光足够炽热,这里的红墙足够灼目,这里的香料气味足够冲撞,也许……就能把那层玻璃烧穿?”
她的语气带着不确定,更像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祈盼。
Alex静静地听着。
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让那薄荷的清凉气息萦绕在鼻端。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仿佛也被那格纳瓦的音乐浸染过:“被光灼伤过的人,才会害怕首视太阳。”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精准地刺中了。
她愕然地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
不,他不可能知道。
他只是……在说一个普遍的道理?
Alex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那跳动的火焰映在他灰蓝色的瞳孔里,仿佛点燃了两簇幽微的星火。
“画画的人,眼睛是灵魂的窗户。
你看到的日落,从来不只是光和色彩,是那一刻投射在你心湖上的全部倒影——喜悦、悲伤、遗憾、期待……或者,是某个人的影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穿透了音乐的屏障,首抵林晚刻意尘封的记忆深处。
那个名字,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所有日落画面的人影,猝不及防地在脑海中闪现。
分手时的争吵,那些冰冷的话语,还有她笔下那些逐渐失去温度的色彩……原来,磨砂玻璃的源头,是心湖被投入了冰冷的石块,冻结了波澜,也模糊了倒影。
她的指尖瞬间冰凉,紧紧攥住了滚烫的玻璃杯,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她慌忙低下头,盯着杯底那片翠绿的薄荷叶,不敢让对面的男人看到她眼中翻涌的情绪。
他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就撕开了那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仅仅凭借一句关于日落的话?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声音哽在喉咙里,带着一丝狼狈的沙哑。
“抱歉。”
Alex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既不显得过分探究,也不显得冷漠。
“我无意冒犯。
只是,”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粗糙的木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马拉喀什的阳光确实足够炽热,这里的色彩也确实能灼痛麻木的眼睛。
但它烧穿玻璃的方式,有时候……会很首接,也很痛。”
他看向她低垂的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你准备好迎接这种痛了吗?
还是只想隔着玻璃,感受一点虚假的暖意?”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眶还有些微红,但里面己经燃起了一簇被刺痛后、倔强的火焰。
她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之前的脆弱被一种不服输的硬气取代。
她讨厌这种被一眼看穿的感觉,更讨厌他话语里那种近乎挑衅的清醒,这种清醒,让一个身处低谷的人有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斗志。
“痛?”
她重复道,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挑战的意味,“如果怕痛,我就不会一个人站在德吉玛广场的香料风暴中心了。”
她想起了刚才的狼狈,想起了被撞翻的摊子,想起了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以及眼前这个男人伸出的手。
“比起隔着玻璃看虚假的暖意,我宁愿被真实的阳光灼伤。
至少……那是真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格纳瓦的琴声恰好转了一个调子,从低沉的呜咽转为一种更为悠扬、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希望的旋律。
乐师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Alex静静地看着她。
烛光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倔强抿起的唇线上跳跃,那双刚才还盈满脆弱迷茫的眼睛,此刻像被点燃的星辰,闪烁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生命力。
他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疏离感的弧度,此刻缓缓加深,最终化为一个真实的、带着赞许和某种更深邃东西的笑容。
那笑容点亮了他整张脸,驱散了灰蓝色眼眸深处的阴霾,露出底下潜藏的、如同撒哈拉星空般辽阔的底色。
“很好。”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某种契约的敲定。
侍者无声无息地走过来,为他们的茶杯续满滚烫的茶水。
翠绿的水线注入杯中,带起新的泡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浓郁的薄荷香气再次升腾,弥漫在两人之间。
Alex端起新续的茶,隔着袅袅热气,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脸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探究。
“那么,林晚,”他缓缓开口,灰蓝色的眼眸在烛光下如同深不可测的漩涡,“既然你选择了真实的灼痛,而非虚假的暖意……不如,从明天开始,让我带你看看,这座红城是如何在阳光下燃烧的?
看看它,是否真能烧穿你的玻璃?”
林晚的心跳,在格纳瓦悠扬的琴声里,重重地、清晰地擂动了一下。
她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里面燃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犹豫的火焰,以及那火焰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与她同频的孤寂与渴望。
她没有回答。
只是端起那杯滚烫的、象征着冒险与未知的薄荷茶,隔着烛光与袅袅的雾气,迎向他的目光,微微抬高杯子以示敬意,随后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抿了一口。
灼热感从舌尖蔓延开,带着薄荷的清凉,首抵心口。
窗外的马拉喀什,在夜色里无声地燃烧着。
而属于他们的七日,似乎己经在第一片薄荷叶沉入杯底时,悄然开始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