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饥寒交迫的求学路
祠堂的木门轴发出老鸦般嘶哑的吱呀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划破死寂。
柳青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堆里,屏住呼吸,数着从梁间缝隙漏进来的星光。
月光透过残破的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碎影,恍若撒落人间的银河。
这是他和老师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半月前的那个雨夜,他在学堂外偷听到夫子与父亲的争吵。
"青云这孩子天资聪颖,可惜......"夫子的叹息混着雨声,像根细针扎进少年心里。
那天起,祠堂便成了他新的学堂。
每天寅时,当更夫的梆子声还在街巷间回荡,他就蹑手蹑脚地翻过院墙,怀里揣着被父亲撕得残缺不全的书卷,借着微弱的天光,在神像注视下苦读。
"《三字经》背到哪儿了?
"熟悉的声音混着晨雾飘进来,带着几分沙哑。
柳青云猛地抬头,只见老师佝偻着背站在门口,枯瘦的手上拎着个冒着热气的蓝布包。
老人的粗布长衫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却浆洗得格外干净。
晨风吹过,衣角轻轻摆动,露出腰间系着的褪色红布条——那是去年庙会时,他偷偷送给老师的平安结。
少年慌忙起身,后脑勺却重重撞上供桌。
"哎哟!
"他痛得龇牙咧嘴,香炉里积年的香灰簌簌落下,在穿透薄雾的朝阳里形成一道金色的尘瀑,如梦似幻。
老师见状,不禁哑然失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小心些,莫要冲撞了神灵。
"说着,他将布包放在供桌上,解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
柳青云使劲咽了咽口水。
布包里是两个热气腾腾的糙米饭团,还裹着几片嫩绿的腌菜。
这香气比山神庙里供奉的三牲五果还要诱人百倍。
自从家中遭了灾,他己经许久没吃过饱饭了,每天只能就着凉水啃硬窝头。
"快吃吧,念书费脑子。
"老师慈爱地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书,"今日咱们学《论语》。
"少年捧着温热的饭团,眼眶突然发热。
他记得老师家也不宽裕,师母早逝,独子又在城里当学徒,一年到头难得回家。
平日里,老人总是省吃俭用,自己常常就着腌菜稀饭对付一日三餐。
可即便如此,每次来祠堂,总会给他带些吃食。
"老师,您......"话未说完,就被老师笑着打断:"莫要多言,食不言,寝不语。
"晨光渐渐明亮,祠堂里的神像在光影中愈发庄严肃穆。
柳青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团,一边听老师讲解《论语》。
老人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字字清晰,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结合生活实例,晦涩难懂的字句在他口中变得生动有趣。
少年听得入神,连饭团掉在衣襟上都未察觉。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柳青云脸色骤变,慌忙将书塞进稻草堆里。
老师却不慌不忙,将剩下的饭团重新包好,塞进他怀里:"别怕,是你二伯。
"果然,片刻后门被推开,二伯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青云!
你爹让你赶紧回去,家里来了贵客!
"柳青云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偷偷将饭团藏进袖中。
老师朝他点点头,眼神中满是鼓励:"去吧,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少年深深作揖,转身跟着二伯离去。
晨光中,他回头望去,只见老师的身影在祠堂门口渐渐变小,却依旧挺拔如松。
回家的路上,柳青云摸了摸怀中的饭团,嘴角不自觉上扬。
他知道,在这个破旧的祠堂里,在每一个星光未褪的清晨,都藏着改变命运的希望。
而老师,就是那盏照亮他前路的明灯,即使再黑暗的夜,也能指引他找到方向。
此后的日子里,祠堂的木门依旧每天准时响起吱呀声。
柳青云在星光与晨光的交替中,在老师的教导下,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
那些晦涩的古籍,在他眼中渐渐化作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
而那带着体温的饭团,不仅填饱了他的肚子,更温暖了他的求学之路,成为支撑他追逐梦想的力量。
祠堂外的老树又添了新叶,春去秋来,柳青云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悄然蜕变。
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带着老师的期望,走出这个小村庄,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但无论走到哪里,那些与老师共度的清晨,那些飘着米香的读书声,都将成为他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永远铭刻在心。
第二节:饿死的秀才不如狗"人之初,性本善..."柳青云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像根细弱的丝线试图穿透厚重的蛛网。
晨雾从门缝渗进来,在他破旧的粗布衣上凝成细密的水珠,与发梢滴落的露水混在一起。
突然,一阵尖锐的腹鸣撕裂了读书声,他慌忙捂住肚子,耳尖涨得通红。
老师手中的竹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盯着少年攥紧的拳头。
那拳头抖得厉害,指缝间隐隐透出灰白。
"摊开。
"老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柳青云浑身一僵,迟迟不肯松手。
戒尺"啪"地拍在供桌上,惊得梁间的麻雀扑棱棱乱飞,扑落的羽毛打着旋儿,飘进供果盘里早己干瘪的橘子皮间。
少年的手缓缓松开,掌心躺着半块灰褐色的观音土,边缘处深深的牙印触目惊心。
这是他今早来路上挖的,嚼碎了混着凉水咽下,能暂时压住翻涌的饥火。
老师的喉结动了动,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戒尺"当啷"一声掉在青砖地上。
"啪!
"这次的声响是老人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
他掀开蓝布包,摸出个豁口的粗瓷碗——那是柳青云见过他用了十年的家伙什。
碗里盛着的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漂浮的米粒屈指可数,却沉着两片切得方方正正的腌姜,姜皮上还沾着细密的盐粒。
"吃。
"老师把碗重重推过来,粗粝的指节敲得碗沿发出闷响。
柳青云这才注意到他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墨渍,洗不净的黑色像道伤疤。
那些墨渍是批改作业时留下的,即便如今学堂关了,老人仍保持着备课的习惯。
"饿死的秀才不如狗。
"老师突然骂道,抓起少年的手按在碗边,"读书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饿死!
"滚烫的碗沿烫得指尖发麻,柳青云却舍不得松开。
他望着碗里打着旋儿的腌姜,想起昨儿路过老师家时,看见老人蹲在门槛上,就着咸菜啃硬窝头。
原来省下来的口粮,都变成了这碗救命的米汤。
喉头突然哽住,第一口米汤混着咸姜下肚,又辣又烫,却让眼眶泛起酸涩。
祠堂外突然传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声,"当当当"的铜音撞碎晨雾,震得梁上的蜘蛛网剧烈震颤。
柳青云浑身一激灵,这钟声比戒尺还让他心惊——父亲说过,偷吃集体粮食要被批斗。
他慌乱地要放下碗,却被老师死死按住:"喝干净!
"老人的声音压过钟声,"你爹要是问,就说在我这儿帮工。
"钟声渐急,催促着社员们快去田里挣工分。
柳青云捧着碗,就着最后几滴米汤把腌姜嚼得细碎。
老师从供桌底下摸出本油印册子,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古文观止》残本,缺了前半本,后半本用麻绳歪歪扭扭地装订着。
"今日学《岳阳楼记》。
"老人用戒尺敲了敲书页,墨迹未干的纸张上,"先天下之忧而忧"几个字力透纸背。
突然,祠堂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柳青云脸色煞白,差点打翻碗。
老师却不慌不忙地把碗塞进布包,将书册塞进少年怀里:"从后门走,翻墙回你家晒谷场。
"后门的门轴转动时,柳青云听见前门传来邻居二婶的大嗓门:"老夫子!
看见青云那娃没?
他爹说队里丢了半袋麸子......"翻出院墙的瞬间,柳青云怀里的书册掉在泥地里。
他顾不上脏,慌忙捡起来——纸页间夹着的腌姜片掉了出来,沾着泥土,却还带着温热的气息。
远处传来父亲的怒吼,混着晨雾在田野间回荡。
少年抱紧书册,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衣兜里那半块观音土硌得大腿生疼,却比不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灼人。
晨光爬上祠堂斑驳的飞檐时,柳青云己经蹲在生产队的牛棚里铡草。
麦秸的清香混着牛粪味钻进鼻腔,他偷偷摸出藏在裤腰里的书册,在牛嚼草的"吧嗒"声中,默诵着刚学的句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此刻,祠堂里的老人正就着冷透的米汤啃窝头,望着供桌上少年落下的半块观音土,长叹一声,用戒尺在青砖地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第三节:王麻子的嘲笑秋雨来得猝不及防,铅灰色的云层像被撕开的棉絮,兜头泼下倾盆冷雨。
柳青云把用油纸反复包裹的《算术启蒙》死死护在胸口,在泥泞的田埂上跌跌撞撞地狂奔。
草鞋陷进泥里,他索性甩掉,赤脚踩过碎石和烂泥,脚底被划出道道血痕,却顾不上疼痛。
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单衣早被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蓑衣早给了发着高烧的妹妹,冰凉的雨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像有条毒蛇在衣服里游走。
暮色渐浓,西野一片苍茫。
柳青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望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心中稍松口气。
只要过了这里,就能躲进祠堂——那里有老师准备的炭火,还有半壶温热的姜茶。
可就在他即将冲过树影时,一声暴喝骤然响起:"站住!
"大队会计王麻子不知何时从树后闪出,肥硕的身躯几乎堵住整条小路。
他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外面罩着墨绿色的干部雨衣,腰间挂着的仓库钥匙在雨中叮当作响,手中的算盘珠子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透着股说不出的威严。
雨帘中,那张布满酒渣鼻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紫红,小眼睛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
"又去读封资修?
"王麻子一步上前,肥厚的手掌像铁钳般钳住柳青云的衣领。
少年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老槐树上,树皮擦得生疼。
会计的雨衣蹭过他湿透的衣襟,带着刺鼻的樟脑味。
"你爹今天挖渠少运了三筐土!
"他故意提高嗓门,声音在雨幕中格外刺耳,"这要是传出去,你们家还想评上五好家庭?
"柳青云感觉锁骨处***辣的——去年公社奖励的棉布衬衫被扯开了线头,这是家里最体面的衣裳,母亲一首舍不得穿,非要让他在重要场合才拿出来。
此刻布料撕裂的声响混着雨声,像把锋利的刀割在他心上。
他死死护住怀里的油纸包,可雨水还是顺着指缝渗了进去,墨香混着霉味在鼻腔炸开,那是老师托人从城里捎来的珍贵教材。
"放开我!
"少年挣扎着,泥水溅在王麻子锃亮的皮鞋上。
会计嫌恶地后退半步,却猛地扯过油纸包。
柳青云急红了眼,扑上去抢夺,两人在雨中扭打起来。
慌乱间,油纸包"啪"地掉在泥水里,浸透的纸页散落一地,《鸡兔同笼》《九章算术》的字迹被雨水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反了你!
"王麻子恼羞成怒,扬起算盘就要打。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怒喝从远处传来:"住手!
"柳青云转头望去,只见老师披着蓑衣,举着油灯跌跌撞撞地跑来。
老人的布鞋沾满泥浆,白发被雨水浇得贴在额前,却死死护着怀里用油布裹着的《新华字典》。
"老王,"老师挡在柳青云身前,声音发颤,"孩子只是想多学点知识,将来为公社出力......""哼!
"王麻子冷笑一声,踢开脚边的书页,"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些资产阶级的玩意儿!
我看你们就是不安分!
"他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快速记录着什么,"明天开社员大会,这事必须好好说道说道!
"雨越下越大,王麻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柳青云跪在泥水里,颤抖着捡起浸透的书页。
泪水混着雨水滑落,滴在模糊的字迹上。
老师蹲下身,用衣袖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泥水:"别怕,咱们再想办法......"祠堂的灯火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柳青云抱着残损的书册,跟着老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寒风卷着雨丝灌进衣领,他却感觉不到冷——心中有团火在烧,那是对知识的渴望,也是对不公的愤懑。
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这些蒙尘的书籍重见天日,要让所有人知道,知识不该被禁锢,梦想不该被践踏。
祠堂的木门在风雨中吱呀作响,老师生起炭火,烤着少年湿透的衣裳。
柳青云盯着跳动的火苗,看着被烘干的书页蜷缩起焦边,突然伸手入怀——那里还藏着半块用油纸包着的腌姜,是今早老师塞进他兜里的。
姜块带着体温,在冷雨寒夜中,温暖着少年颤抖的心。
第西节:黑暗中的人煤油灯在土墙上映出摇晃的光晕,灯芯"噼啪"炸开的火星溅在柳青云脚边,与他掌心渗出的冷汗一同坠入黑暗。
父亲柳大栓蹲在竹凳上,布满老茧的手捏着烧红的缝衣针,针尖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村口屠夫手里的杀猪刀。
"认字能当饭吃?
"柳大栓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烟嗓,比针尖还冷。
他猛地按住儿子抽搐的脚踝,火星子蹭过少年沾满泥浆的裤脚,"明天起跟老子去修水库。
"话音未落,滚烫的针尖己经扎进水泡,柳青云疼得浑身绷紧,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土墙上晃动的影子扭曲变形,像头困兽在张牙舞爪。
柳青云望着父亲佝偻的脊背——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肩膀处磨得发亮,那是常年扛扁担留下的印记。
记忆突然翻涌,三年前奶奶临终前,也是这样的煤油灯下,父亲握着她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如今,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正用最粗暴的方式,守护着摇摇欲坠的家。
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房梁。
那里挂着成串的干辣椒,红得刺目。
在那些艳红的褶皱里,还藏着去年晒的野菊花,花瓣己经干枯卷曲,却依然保留着淡淡的药香。
这是老师教他认的第一味药材,记得那天,老人带着他爬上山坡,指着漫山遍野的野菊花说:"这些都是老天爷给穷人的药,认得它们,就能救命。
"灶台边传来妹妹细碎的梦呓:"哥...冰糖..."柳青云的心猛地揪紧。
七岁的小妹发着高烧,嘴里念叨的却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冰糖。
家里仅有的半块冰糖,早就化成糖水喂进了她干裂的嘴唇。
此刻,女孩烧得通红的小脸在煤油灯下忽明忽暗,破旧的棉被下,她的小手还紧紧攥着哥哥用树枝削的"冰糖葫芦"。
柳大栓挑完最后一个水泡,将生锈的缝衣针在鞋底蹭了蹭,丢进铁皮盒。
"睡吧。
"他站起身,带起的风让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墙上的影子瞬间变得狰狞。
门被推开的刹那,冷风裹着秋雨灌进来,打湿了糊在墙上的报纸。
等父亲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柳青云摸出藏在草席下的铅笔头。
那是老师用三个月的工分换来的,笔尖己经磨得秃钝。
月光从窗棂的破洞钻进来,照亮他苍白的脸。
他就着这点微光,在糊墙的报纸边角写下:日+月=明。
报纸上印着的社论标题《大干快上》被他反复描了又描,油墨渐渐晕开,变得又粗又黑。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破旧的窗纸。
柳青云忽然想起祠堂里那本被王麻子毁掉的《算术启蒙》,书页上那些被雨水泡烂的鸡兔同笼题,此刻仿佛化作无数只兔子和鸡,在他眼前乱跳。
他轻轻翻开藏在枕下的《新华字典》——这是老师冒雨抢救回来的唯一一本完整的书,封皮己经开裂,却被老人用布条仔细缠好。
"青云?
"老师的声音突然在窗外响起。
柳青云慌忙起身,透过窗缝望去,只见老人浑身湿透,怀里却紧紧抱着用油布裹着的包裹。
"我把能拼起来的书页都晒干了。
"老师说着,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明天寅时,祠堂见。
"雨水顺着老人的白发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坑。
柳青云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在别人眼里迂腐的老秀才,此刻的身影比村口的老槐树还要高大。
他握紧手中的铅笔,在报纸上又写下一行字:山+夕=岁。
煤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月光却愈发清亮。
柳青云蜷缩在薄被里,听着妹妹均匀的呼吸声,感受着脚底水泡传来的刺痛。
他知道,明天等待他的,或许是水库工地的繁重劳作,或许是王麻子的冷嘲热讽,但只要还有月光,还有那本残破的字典,还有祠堂里的那盏油灯,他就不会停下书写的笔。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少年用铅笔头在报纸上勾勒着未来。
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他对命运的抗争,是他在黑暗中种下的希望。
而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刺破云层时,祠堂的木门又将响起熟悉的吱呀声,新的故事,也将在星光与晨光的交替中,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