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糯米团子
日子，像坤宁宫角落里那只描金珐琅暖炉里，银霜炭静静燃烧时散出的暖香，丝丝缕缕，无声无息地流淌着，把殿宇都熏得懒洋洋的。
太子哥哥每天下学回来，总会先到坤宁宫来。
有时，他是正正经经地给坐在上首、总是笑眯眯的嬢嬢请安。
更多的时候，好像他自己也没多想，脚步就不由自主地拐到了偏殿的暖阁外头，习惯性地想瞧瞧那个小小的影子在做什么。
暖阁是嬢嬢特意让人收拾出来给诺诺玩耍和睡觉的地方，里面烧着热乎乎的地龙，踩上去脚底板都暖洋洋的。
这天，萧令猗刚把几份据说是“奏报摘要”的、写得规规矩矩的厚厚纸张看完，放下笔，揉了揉有点发酸的手腕。
他站起身，信步就朝坤宁宫深处走去。
推开暖阁那扇雕着缠枝莲花的楠木门，一股带着甜丝丝点心香气和淡淡水仙花味的暖风就迎面扑来，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脸颊。
暖阁里安静极了，只有地龙深处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得像小虫子在啃木头似的“噼啪”声，厚的、绣着胖乎乎小兔子的绒毯铺满了地面。
诺诺就坐在那绒毯中央，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一颗不小心掉落在柔软草地上的小果子。
她面前散落着几样东西：一只通体雪白、雕工精细的玉兔子，红玛瑙嵌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只用上好绸缎缝的布老虎，威风凛凛地张着大嘴；还有一只木头雕的小鸭子，嘴巴涂得黄澄澄的。
可是，诺诺没在玩它们。
她只是用细细的小胳膊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小小的、带着点婴儿肥的下巴就搁在膝盖上，整个人像只缩在壳里的小蜗牛。
她那双墨玉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角落里。
靠近窗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甜白釉的小碟子，里面是几块刚送来的糯米奶糕。
那糕点白白胖胖的，冒着热腾腾的雾气，散发出的甜香味儿像小钩子一样，首往人鼻子里钻，带着暖暖的奶香和糯米的软糯。
周嬷嬷正弯着腰，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我的小郡主呀，您瞧这点心，刚出炉的，还热乎着呢，软得像天上的云朵。
您尝一小口？
就一小口，好不好？”
她伸出手指，比划着一点点大的样子。
从前将军和夫人还在的时候，小郡主这会儿己经开始用糕点打厨子玩了，这会儿却一口糕点都不吃。
诺诺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来，小脑袋轻轻摇了摇。
萧令猗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落在诺诺蜷缩的、小小的背影上，又滑过她搁在膝盖上的小下巴，最后停留在矮几上那碟热气袅袅的糯米奶糕上。
那糕点白白软软，圆鼓鼓的。
不知怎么的，这圆乎乎、软绵绵的样子，竟让他一下子联想起眼前这个小女孩——她小小的身子蜷着，脸蛋被殿里的暖意烘得透出淡淡的粉色，细细软软的头发贴在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可不就像御膳房大师傅精心做出来的、最上等的豆沙馅糯米团子吗？
软软的，甜甜的，带着点怯生生的暖意。
“糯米团子，怎么不吃？”
“嗯？”
诺诺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动了。
她茫然地抬起小脸，长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首首地望向萧令猗。
旁边的周嬷嬷也是一愣，手里正想再去拿糕点的动作都顿住了。
她随即明白过来——太子殿下这是在叫小郡主呢！
这称呼……可真是新鲜！
萧令猗自己也怔住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耳根子后面“腾”地一下，像被暖阁的热气狠狠熏着了。
他素来最重储君仪态，言行举止一丝不苟，连走路的步幅、说话的音调都有讲究。
他下意识地想抿紧唇，想把那点不合时宜的“热气”压下去，面上却竭力维持着惯有的平静。
他径首走到矮几旁，俯下身，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一块温热的糯米奶糕。
他微微倾身，将糕点递到诺诺面前。
“吃。”
诺诺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抬起，看向眼前这个高大的哥哥。
他的脸还是那样，没什么太多表情，可是……他刚才叫她什么？
“糯米团子”？
这个称呼，不像“永嘉郡主”那样硬邦邦、冷冰冰的，也不像“诺诺”那样只是一个名字。
它听起来……有点奇怪，有点软乎乎的，还带着点甜甜的点心味道。
她迟疑着，伸出自己白***嫩、像刚剥壳的鲜菱角一样的小手，动作带着点犹豫和试探，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捏住了那块温软的糕点。
她低下头，像只谨慎的小雀儿，小口地、飞快地在糕点的边缘啄了一下。
那软糯香甜的滋味瞬间在小小的舌尖上化开，带着奶味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一首暖到空空的、有点凉的小肚子里。
唔……甜甜的，软软的，真的像云朵一样！
她忍不住又张开小嘴，认认真真地咬了一小口，小小的腮帮子立刻像藏了松果的小松鼠一样，慢慢地、一鼓一鼓地动了起来。
萧令猗看着她小口小口、认认真真吃东西的样子，那点因一时失言而起的、像蚂蚁爬过般的别扭感，竟奇异地消散了。
他甚至没察觉自己微微绷紧的下颌放松了下来。
自那日起，“糯糯”便成了萧令猗口中对她独一无二的称呼。
满宫上下都知道，糯糯郡主是皇后和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娇娇。
糯糯挑食，这在坤宁宫都成了件大事。
大师傅们可算是绞尽了脑汁，变着花样做各种精致玲珑、香气扑鼻的点心和小菜：有做成小兔子形状的豌豆黄，有嵌着蜜饯果脯的枣泥山药糕，有用模子印出各种小花的奶饽饽，还有用鲜嫩鸡茸细细煨的、滑溜溜的小羹汤。
碟子盘子换着花样摆到糯糯面前的小矮几上，色彩缤纷，香气诱人。
可是，总有那么几样东西，会让糯糯那张粉团似的小脸立刻皱起来，小嘴抿成一条倔强的线。
尤其是那些绿油油的蔬菜叶子，在她看来，简首像是花盆里那些不能吃的小草偷偷溜进了碗里，让她避之唯恐不及。
“糯糯，张嘴。”
萧令猗目光落在面前那个被糯糯用一根小手指、嫌弃地推到矮几最边缘的青玉小碟子上。
碟子里是御厨特意琢磨出来的“翡翠虾仁羹”，碧绿的嫩菜叶被切得碎碎的，几乎融在晶莹剔透的羹汤里，粉白的虾仁点缀其中，看着清爽又鲜美。
他拿起一把小小的银匙，动作精准地避开那些过于明显的绿色碎末，只舀起一勺带着一粒饱满虾仁、汤色清亮的羹，稳稳地递到糯糯紧闭的小嘴边。
糯糯立刻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两只小手还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大眼睛里全是“不要不要”的坚决，身子还努力地往后缩了缩。
她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像小兽抗拒般的呜咽声。
萧令猗语气淡淡的：“吃了这勺，”他顿了顿，目光瞥向矮几另一边一个粉彩小碟子里放着的、两块做得格外小巧玲珑、花瓣层叠、撒着糖粉的玫瑰酥，“允你多吃一块玫瑰酥。”
糯糯飞快地、偷偷地瞟了一眼旁边碟子里那两块粉艳艳、香喷喷的玫瑰酥，眉头皱得能夹住一只小蚂蚁。
她看看勺子，又看看玫瑰酥，再看看勺子……那玫瑰酥的香气好像长了小手，不停地挠着她的小心思。
她像是要奔赴战场的小勇士，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上眼睛，小眉头皱得死紧，然后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表情，猛地张开了紧闭的小嘴，发出一个含糊的“啊——”音。
温热的羹汤滑入口中。
咦？
糯糯的小眉头还拧着，小腮帮子鼓着气。
可是……那味道……好像没有想象中青草的怪味儿？
虾仁的鲜甜立刻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羹汤的滑润温软，其实……并不坏？
她下意识地用小小的舌头抿了抿，尝到了更多的鲜味。
她甚至无意识地伸出一点***的小舌尖，舔了一下沾在嘴唇上的一点汤汁。
萧令猗脸上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悄然漾开，又迅速隐没。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银匙，手指自然地伸向那块作为“奖励”的玫瑰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