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丝连绵不绝,将这座小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青石板路被浸润得油亮,倒映着两侧歪斜的木板门脸和行人匆匆走过的模糊身影。
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霉味、路边小吃摊的油腻气,还有阴沟里隐隐泛起的土腥。
在这片湿漉漉的灰色背景里,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蜷缩在一处店铺伸出的窄檐下,与这雨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老的,是个乞丐。
头发灰白杂乱,用一根枯树枝潦草地绾着。
满脸深刻的皱纹像是被刀刻过,又被雨水浸泡得发白。
最骇人的是右眼,蒙着一块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布,边缘露出狰狞的疤痕。
他一身破袄油光发亮,左腿似乎有些不便,倚靠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
浑身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汗臭、劣质酒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这一切掩盖了的草药苦味。
少的,是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名叫陈默。
身子瘦削,像是一根在风雨里飘摇的小竹竿,裹在一件过于宽大、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褂里,更显单薄。
他左眉上方,一道细微的断痕清晰可见,为他稚嫩的脸庞平添了一分不该有的冷峻。
此刻,他正睁着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睛,看着檐外成串滴落的雨水。
“呆瓜,看什么看?
能看出铜板来?”
老乞丐李青阳声音沙哑,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独眼里却没什么真正的怒意。
他挪动了一下跛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墙根。
陈默没回头,只是伸手指着街对面一个正在奋力吆喝、招揽生意的小贩。
那小贩嗓门洪亮,言语夸张,正把一堆寻常的山货吹得天花乱坠。
“聒噪。”
陈默轻声道。
“聒噪?”
李青阳嗤笑一声,灌了一口怀里揣着的劣质酒,辛辣的气味弥散开来,“小子,听好了。
这叫‘兑’口!
兑为泽,为口舌,为悦。
舌绽莲花,能说会道,让人听着高兴,心甘情愿掏出铜板。
这是市井里的学问,活命的道理!
懂不懂?”
陈默似懂非懂,目光却依旧专注地看着那小贩的嘴巴开合,听着那极具煽动性的语调。
雨稍小了些,李青阳拄着棍子站起身,踢了踢陈默的脚后跟:“走,挪窝。
这地儿风水不行,聚不住财气。”
一老一少蹒跚着穿过湿滑的街道,来到一座古旧的石桥下。
桥下河水因雨水上涨,哗啦啦地流淌着,冲击着布满青苔的桥墩,形成一个个不大的漩涡。
李青阳在桥洞下相对干燥的地方重新坐下,示意陈默靠近水边。
“听着。”
他闭上独眼,似乎在感受着什么,“这水声,这急流。
感觉到了什么?”
陈默凝神,望着那湍急的、略显浑浊的河水。
“急…有点吓人,好像站不稳就会掉下去。”
陈默老实回答。
“哼,算你还有点感觉。”
李青阳哼了一声,“这便是‘坎’相。
坎为水,为险,为陷。
看着平常,底下暗流涌动,一个不留神就能要了你的小命。
处世做人,都得留着这份小心!”
接着,他又让陈默去摸桥边那面斑驳的古墙。
墙体由巨大的石块垒成,历经风雨,冰冷而坚实。
“这又是什么感觉?”
“硬,冷,结实,好像…推不动。”
陈默的小手贴在粗糙的墙面上。
“艮为山,为止,为稳。
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没这份定力,在这世道,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李青阳的独眼扫过陈默,“天地万物,皆有其性,皆可成卦。
眼睛、耳朵、鼻子、手脚,乃至你的心,都得给我用起来!
不是让你死记书上的鬼画符!”
这便是他们的日常。
六年了,从陈默懵懂记事起,他就跟着这个脾气古怪的老乞丐流落在这小城。
乞讨、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但更多的时候,是老乞丐这些看似随口而出、却蕴含着莫名道理的“市井教学”。
观察商贩的讨价还价(兑)、感受风雨来临前的闷热(巽)、触摸冬日里冰冷的石头(乾)……回到他们栖身的破败城隍庙角落,真正的严苛训练才刚刚开始。
李青阳会逼着陈默背诵那些佶屈聱牙、根本不明其意的歌诀卦辞,错一个字,当天的饭食便要减半。
他会带着陈默去到最嘈杂的市集,然后扔给他一根有着细微特殊气味的草梗,让他在汹涌的人潮和混杂的气味中,闭目静心,去感应那根草梗的位置。
最常做的,是用树枝在泥地上演算那些基础卦象。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错了!”
李青阳的棍子会毫不留情地敲在陈默的手背上,留下一条红痕,“坎卦中间是阳爻,心要静,笔要稳!
你的心乱得像团麻,画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
今晚站着睡,好好想想!”
陈默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或者罚站得双腿发抖。
但他从不多言,只是抿着嘴,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那双眼睛里的沉静,也日益加深。
只有在深夜,当陈默因为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后,李青阳才会拖着跛腿,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将那条虽然破旧却还算厚实的毯子仔细盖在陈默身上。
昏暗中,他那只独眼凝视着孩子眉间的断痕和熟睡后仍微微蹙起的眉头,眼神复杂难明,有痛惜,有期待,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他低声喃喃,仿佛在问自己,又仿佛在问那早己不在的故人:“……是不是太急了?
可…时间不多了啊……”这一日,陈默第一次凭首觉,而非死记硬背,在泥地上画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艮”卦,甚至指尖触碰地面时,仿佛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源自大地深处的沉凝力量,让那卦象线条都显得更为清晰了些。
李青阳沉默地看了半晌,独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收敛,转化为一种深沉的复杂情绪。
他突然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小子,皮肉之苦,你挨得住了。
观物之心,你算初窥门径。
今日,我便传你一点真东西。”
他示意陈默靠近,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这破庙里的风雨声听去。
那沙哑的嗓音缓缓流淌而出,吐出一段玄奥晦涩、却又仿佛与周遭天地隐隐共鸣的口诀:“乾坤定基,阴阳化生。
艮山止念,兑泽语通。
观风巽而入微,察坎陷而知险。
感离火而明心,摄坤舆而载物。
三才初辨,万象始窥。
此谓《窥天》之始,纳气入脉之基。”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带着某种独特的重量,敲击在陈默的心头。
他虽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深意,但那字句仿佛自有生命,与他这些日子所观、所感、所触的“兑”口、“坎”险、“艮”山隐隐对应,一种模糊的认知在他心中缓缓凝聚。
李青阳盯着他,独眼灼灼:“记下了吗?
一字不错,复述于我。”
陈默闭目凝神,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竟真的一字不差地缓缓复述出来,虽然语调生涩,却意外地抓住了那口诀中某种内在的韵律。
“很好。”
李青阳脸上看不出赞赏,反而更加严肃,“这并非武功心法,而是感应天地气机、认识万物本质的‘钥匙’。
从今日起,每日寅时,对着东方初升之气,默诵九遍,用心去‘听’,去‘感’,试着引动你方才画卦时那丝微弱的地气,纳绕周身,而非徒耗于泥土!
错一丝,乱一毫,便是徒劳无功!”
窗外,雨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绵绵密密,仿佛永无止境。
而陈默日复一日、更为艰苦和玄妙的修行,也随着这篇《三易窥天录》的入门总纲,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