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正坐在门槛上编渔网,见石阿牛带了个“少年”回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丝诧异,放下手里的麻线,指了指灶房,又指了指石阿牛怀里的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哑叔,这是苏小娥,苏州来的。”
石阿牛把鱼递给哑叔,又指了指苏凝眉,“她跟家人走散了,暂时住咱们家。”
他怕哑叔嫌麻烦,又补了句,“小娥会医术,能给你看看咳嗽。”
苏凝眉赶紧上前,半蹲在哑叔面前,伸手要探他的脉。
哑叔犹豫了下,慢慢伸出手。
她指尖搭在哑叔腕上,眉头微蹙,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轻声道:“是老寒咳,肺里积了些湿气。
我包袱里有枇杷膏,等会儿冲给您喝。”
哑叔“呜呜”点头,起身往灶房走,背影佝偻着,却比平时多了些活气。
石阿牛搬来条长凳,让苏凝眉坐,自己则蹲在门口劈柴,斧头起落间,火星溅在他沾泥的裤脚上,他也不擦。
苏凝眉看着茅舍里的陈设:墙上挂着晒干的鱼干,案上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唯一像样的物件是个旧木箱,锁着,想来是石阿牛装衣物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苏州的闺房——雕花的窗棂,描金的妆盒,还有父亲特意为她寻来的琵琶,琴弦是南海进贡的冰丝。
两相比照,竟像隔了两个世界。
“你爹娘……”她想问石阿牛的身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石阿牛却没在意,劈着柴道:“我爹娘早没了。
十年前哑叔在芦苇荡里捡的我,怀里只有块木牌,刻着‘石’字。”
他举起斧头,“不过哑叔对我好,渔村的人也不欺负我。”
苏凝眉看着他黝黑的侧脸,阳光透过茅舍的破洞照在他脸上,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地上的柴禾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她忽然觉得,这憨首的少年,比苏州城里那些揣着算计的公子哥,顺眼多了。
灶房里飘来鱼汤的香。
哑叔端着个粗瓷盆出来,盆里浮着葱花,白花花的鱼汤冒着热气。
石阿牛摸出怀里的桂花糕,掰了半块放进苏凝眉碗里:“你吃,甜的。”
苏凝眉没动,反而把桂花糕推回他碗里:“我不爱吃甜的。
你吃,你出力多。”
她舀了勺鱼汤,吹了吹,递到哑叔嘴边。
哑叔喝了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正吃着,院外传来脚步声,是渔村的里正王老头,身后跟着个穿青布衫的货郎。
那货郎石阿牛认得,是镇上卖杂货的张二,前几日还骗走了他两串铜钱。
“阿牛,你看谁来了?”
王老头嗓门大,“张二说,前日你托他买的治咳药到了。”
张二堆着笑,从褡裢里摸出个纸包:“阿牛兄弟,这药是我托人从城里捎的,贵得很,你那两串铜钱……”石阿牛刚要起身掏钱,苏凝眉却按住他的手,对张二笑道:“这位大哥,我是行医的,能不能让我看看这药?”
张二眼神闪了闪,勉强把纸包递过去。
苏凝眉拆开一看,里面是些灰扑扑的碎末,她捻起一点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这是陈艾混了灶灰,治不了咳,吃多了还会闹肚子。
大哥怕不是拿错了?”
张二脸色一变:“你个外乡人懂什么!
这是城里药铺的秘方……是吗?”
苏凝眉站起身,拍了拍衣襟,“我爹是苏州府的药商,这种‘秘方’,我家后院堆了半屋。
要不咱们现在去镇上药铺问问,看看这‘秘方’值多少铜钱?”
张二的脸瞬间白了,王老头也看出不对,瞪了张二一眼:“你这混小子,又欺负阿牛!
还不快把铜钱还回来!”
张二不敢再狡辩,摸出两串铜钱塞给石阿牛,灰溜溜地跑了。
王老头叹着气:“阿牛,你就是太实诚。
以后有事,多跟你这朋友商量商量。”
说罢也摇着头走了。
茅舍里又安静下来。
石阿牛攥着铜钱,对苏凝眉道:“谢谢你。
不然我又被骗了。”
苏凝眉笑了笑,没说话,却在转身时,瞥见院外的老槐树下,有个黑衫人影一闪而过——正是下午在芦苇荡里被她撒了胡椒粉的汉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舀了勺鱼汤递给石阿牛:“快喝吧,汤要凉了。”
石阿牛接过来,呼噜呼噜喝着,没注意到苏凝眉的指尖微微发颤,也没看到她望向窗外时,眼里闪过的警惕。
暮色慢慢漫进茅舍,灶里的火渐渐弱了,只余下点红光。
哑叔靠在墙角打盹,石阿牛在收拾碗筷,苏凝眉坐在长凳上,望着窗外的芦苇荡。
风穿过茅舍的缝隙,带着些凉意,她知道,那些黑衫汉子没走,这场太湖边的相遇,恐怕不会像这碗鱼汤般,暖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