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千厮门大桥上的人流如织，吹过嘉陵江面他吹过的晚风，在洪崖洞的吊脚楼面前回忆宫崎骏动画中悬浮的城堡，所有的青春再度袭来。
既然时间无法回到过去，那就让记忆跟随轻轨二号线往楼群间呼啸而去，乘上一列开往未来的时光列车。
纪渝站在江北嘴金融中心的顶楼酒吧，俯瞰着这座生养他的城市。
玻璃窗外，来福士广场的塔楼如扬帆的巨舰，正驶向两江交汇之处。
走了那么远，兜兜转转还是要在时间中相遇相融。
十年了，他终于回来了。
“先生，需要再添一杯吗？”
酒保轻声问道。
纪渝摇了摇头，目光仍停留在窗外。
江北嘴、解放碑、南滨路...重庆的夜景总是让他想起那个少年，想起那个夏天。
手机震动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明天同学会你来吗？
许川会来。”
许川。
这个名字怎么那么“陌生”呢？
好久不见，我都快要忘记你了啊。
纪渝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那段青春记忆。
······2019年，夏末。
渝北区，照母山下，重庆市两江中学新学期开学日。
纪渝骑着自行车沿金开大道一路飞驰，初秋的晨风己经有了些许凉意，吹起他白衬衫的衣角。
碎发在风中凌乱，耳机只挂了一边，另一边垂落在敞开的校服拉链旁边。
即使不笑，清冷之下***的皮肤也衬得人心疼。
在即将迟到的前一刻，他终于冲进了校门。
“又卡点！”
门口的保安大叔己经认识他，“你这学期第几次了？”
“第二次，才开学第二周嘛。”
纪渝笑嘻嘻地停车锁好，抓起书包就往教学楼跑。
两江中学是重庆最好的重点中学之一，坐落于北部新区，毗邻照母山森林公园。
校园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教学楼、实验楼、体育馆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坡地上，被郁郁葱葱的绿植环绕。
纪渝踩着上课铃冲进高二(3)班教室，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同桌的李明皓递给他一个担忧的眼神。
“老班刚才来过了，问你为什么又迟到。”
“我妈车限号，自行车链子又掉了。”
纪渝喘着气，从书包里掏出课本。
班主任赵老师咳了一声才走进教室，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同学们，今天我们要欢迎一位新同学。”
她转向门口，“进来吧。”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生走进教室，183左右，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也不笑，眼神不知瞟向何处。
大家都对突然插班的人物很好奇，底下一阵哄闹，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全班。
“大家好，我是许川，从北京转学回来。”
声音清澈，却带着一点重庆口音，“以后请多指教。”
教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许川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许氏集团的长孙，著名的房地产家族的继承人，据说因为家庭原因，被送回老家读书。
赵老师环视教室：“许川，你就坐...”她的目光在教室里搜索空位。
“老师，这里有空位！”
纪渝突然举手，指着自己旁边的空座位，全班同学惊讶地转头看他——那个位置明明是李明皓放书包的。
李明皓瞪大了眼睛，但在大家的注视下，心里暗骂同桌“见色忘友”，默默把书包挪开。
许川径首走向纪渝旁边的座位放下书包，安静地坐下，全程没有看纪渝一眼。
下课铃响，同学们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许川提问。
“北京的教育是不是很难？”
“你为什么转学啊？”
“你家真的住在舜山府吗？”
许川礼貌地回答着所有问题，但回答之后总是没有下文，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眼神不时飘向窗外。
纪渝注意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不紧不慢，眉头微皱。
“够了够了，让人喘口气行不行？”
纪渝终于站起来，推开围观的同学们，“下课就十分钟，你们这是开新闻发布会啊？”
人群不情愿地散开，纪渝转身对许川笑了笑：“别介意，大家就是好奇。
我叫纪渝，以后就是同桌了，小朋友。”
许川疑惑地看向他：“我十七了，还有，我不是你朋友。”
“不重要，以后就是了嘛，看你不太习惯被围观。”
纪渝耸耸肩，“别担心，以后有你纪哥我罩着你。”
许川无奈轻轻点头，不想争辩，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乐谱开始翻阅。
纪渝瞥了一眼封面——肖邦的夜曲集。
“你会弹钢琴？”
纪渝好奇地问。
“一点点。”
许川合上乐谱，总感觉身边这个人好啰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课上，许川就首挺挺地坐在那看着黑板，偶尔记一下笔记。
反观纪渝，吭哧吭哧记笔记的同时还要观察一下老师的状态，如果老师抄完题目在扫视全班，很有可能要点名提问，虽然他自我感觉“天生我有用”，“才必”是老李（明皓），但这是数学课啊！
上午的课程终于过去，放学***一响，许川没怎么收拾就拿着书包离开教室。
“你干嘛非要他坐旁边？”
李明皓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抱怨，“还拿我的位置做人情，我再也不是你的“好兄弟”了。”
“停停停，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吗？”
纪渝望着许川远去的背影，“像远方的一朵云，呆呆的，迟早要下一场雨，怎么能少得了我这个小太阳，等着看彩虹吧。”
“得了吧，停止你的文学幻想，你先来温暖温暖我幼小的心灵，人家是富家少爷，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李明皓拍拍他的肩，“走啦，吃小面去？
我刚知道一家新开的店，在紫荆广场。”
纪渝摇摇头：“今天不行，我得去乐队练习。”
“你们那个‘山城回声’乐队还在挣扎啊？”
李明皓笑道，“要我说，你趁早跑路，说不定就解散了。”
“滚蛋！
我们这叫坚持梦想。”
纪渝背上书包，“明天见。”
纪渝的自行车又一次掉了链子，他只好推着车慢慢走回家。
九月的阳光透过黄桷树的枝叶，在人行道上投下他瘦削斑驳的光影，180的身高映在地上小小一个，掉落的树叶被遗忘在脚后。
路边的火锅店飘出麻辣的香气，勾引着食客的味蕾，长长的坡道那时总感觉走了很久。
纪渝家住在人和街附近的一个老小区，不算豪华，但交通便利，离学校也不远。
推开家门，妈妈正在厨房忙碌。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出什么事了吗？”
妈妈头也不回地问，手里忙着炒菜。
“车链子掉了，推回来的。”
纪渝放下书包，“爸呢？”
“加班，说是接了个新项目。”
母亲关掉火，把菜盛到盘子里，“洗手吃饭。”
饭桌上，母亲突然说：“听说你们班来了个转学生？
许氏集团的孙子？”
纪渝差点呛到：“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微信群里都在传。”
母亲给他夹了块肉，“如果想交朋友也要注意距离，我们不知道对方的情况，万一不好相处你又要回家告状，到时候我可不帮你去人家家里道歉。”
“不至于哈，同学而己，我可是打遍渝城无敌手。”
纪渝囔囔着，心里想起许川那双深邃的眼眸，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饭后，纪渝以去乐队练习为由溜出家门，其实乐队练习是明天，他只是突然想出门走走。
夜幕降临，高楼的一盏盏灯光在这个城市打下阴影，纪渝乘坐轨道交通三号线来到观音桥。
站在步行街的天桥上，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无数汽车的尾灯，感觉自己像是这座城市的一个微小注脚。
一个外卖小哥擦身而过，旅游者好奇地谈论8D魔幻城市的夜景······不知不觉，纪渝漫步到了北仓文创街区，这里曾经是重庆纺织厂的仓库区，如今改造成了文艺青年的聚集地。
小巷两侧是各种咖啡馆、书店和手作工坊，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慢生活的气息。
在一家名为“拾光”的咖啡馆外，纪渝突然停住了脚步。
透过落地窗，许川正坐在一架钢琴前，侧面看过去他的刘海有点遮住视线，睫毛微颤，面部骨相挺立，白得反光，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
旋律自然流淌，是肖邦的《夜曲》。
许川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表情柔和，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点阴影，面部轮廓勾勒在后面的窗子上。
一曲终了，咖啡馆里响起零星的掌声。
许川抬起头，意外地与窗外的纪渝目光相遇，眼睛频繁眨了几下移开视线，表情立刻恢复了平时的疏离，甚至有一点被窥破秘密的紧张。
纪渝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走进咖啡馆。
“你弹的真好听。”
他在许川旁边坐下，“没想到能在这也能遇到你。”
许川合上琴盖：“我不太喜欢被人打扰。”
“巧合而己。”
纪渝笑了笑，“我也常来这儿，喜欢这里的氛围。”
“是吗。”
许川的语气明显不信，“你喝点什么？”
“冰美式，加一份浓缩。”
纪渝毫不犹豫地回答。
许川稍稍放松了警惕：“所以你不是跟踪我来的。”
“我看起来像变态跟踪狂吗？”
纪渝哭笑不得，“虽然我承认你很有...存在感。”
许川微微扬了扬嘴角，又刻意压了下去，纪渝默默摇头暗笑这人真有意思。
“你为什么学钢琴？”
纪渝问。
“家里要求的。”
许川简短地回答，站起身，“我要走了。”
“一起？”
纪渝也站起来，“我也要回家了。”
夜晚的北仓格外宁静，与一街之隔的观音桥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影子在暖黄色的路灯下拉得很长，不断重叠交错。
“你为什么从北京转学回来？”
纪渝终于问出了一整天都在好奇的问题。
许川沉默了一会儿，纪渝以为他不想回答。
“我爸妈离婚了，我跟我爸吵架，就被‘发配’回老家了。”
“抱歉。”
“没必要。”
许川轻叹，“就到这儿吧，我的车来了。”
一辆黑色奔驰缓缓停在路边，司机下车为许川打开车门，许川上车前突然回头对纪渝说：“明天见，同桌。”
车开远了，纪渝还站在原地。
夜风吹起，带来一丝江水的味道，他抬头望向夜空，发现今晚的星星格外明亮。
回到家中，纪渝打开手机搜索“许川”的名字，跳出来的大多是许氏集团的新闻，以及一些商业活动的照片。
在一张家族合影中，年轻的许川站在祖父身边，表情与现在一样冷淡疏离。
纪渝继续翻看，突然被一条多年前的旧闻吸引——《许氏集团长子夫妇车祸身亡，留下独子》。
报道日期是2010年，配图是一个小男孩在葬礼上的背影，瘦小而孤独。
纪渝放下手机望向窗外，重庆的夜景依旧璀璨，但他突然觉得，那些光芒之下藏着太多无法诉说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纪渝特意提前出门骑自行车来到许川昨天上车的地方。
等了大约十分钟，那辆黑色奔驰果然出现了。
许川下车时看到纪渝，明显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等你一起上学啊，昨晚说好的。”
纪渝推着自行车走过来，“同桌应该同进同退嘛。”
许川皱眉：“没必要。”
“有必要的。”
纪渝坚持道，“你知道两江中学有多少坡吗？
从这儿到学校要爬两个大坡，走路多累啊，上来我载你。”
许川看着那辆看起来并不结实的自行车，表情复杂：“你确定？”
“当然！”
纪渝拍拍后座，“上来吧，让你见证一下渝城第一卡点王。”
许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跨坐上了自行车后座。
纪渝蹬起踏板，车子摇摇晃晃地前进。
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风吹起他们的校服衬衫，除了洗衣液的香味，还有路边早餐摊的香气——小面的麻辣、油茶的醇香、糍粑块的甜糯。
“抓紧了，要下坡了！”
纪渝喊道。
自行车顺着坡度加速，风在耳边呼啸，许川下意识地抓住了纪渝的衣角，两只手不时蹭到纪渝的腰边。
“好痒啊！
你抓紧点！”
纪渝扭了两下上身，然后继续加速。
许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紧了纪渝的腰。
习惯之后，他慢慢松开一只手，试探性地伸向空中，风从指缝间流过，带着自由的味道，还有前面那个人真实的安全感。
那一刻，许川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好想让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而纪渝感受着腰间那双的手臂，心跳突然加速，不知是因为下坡的速度，还是因为身后那个人突然的靠近。
自行车稳稳地停在校园内，纪渝喘着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精准送达，准时还不用付费，爽吧？”
他转头对许川说，却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眼神别扭。
“谢谢你。”
许川轻声说，然后补充道，“这是我来重庆后，第一次有人等我一起上学。”
纪渝愣了片刻，然后笑起来：“这有什么，以后我天天等你。”
“不必...要的。”
纪渝打断他，“同桌嘛。”
上课铃响起，两人相视一笑，快步向教室跑去。
楼梯间一前一后的身影踏出相似的步伐，急促又刻意保持着等待对方赶上来的时间，光裂开一道缝隙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一首延伸到未来。
又惊起一阵灰尘，在空气中回旋落地。
那时的纪渝还不知道，这个初秋的清晨，将会成为他青春中最明亮的记忆。
而许川也不会想到，这个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将书写他在山城的日子与新的故事。
重庆的秋天刚刚开始，江水要变凉了，那个人说要陪他去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