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九七二,冷秋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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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刺骨的冷意钻进毛孔,带着一股陈年老灰和霉斑混合的涩味,粗暴地将古静宜从混沌中拽醒。

头痛欲裂,像是被钝器反复敲打过太阳穴。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入眼是昏黄的土坯墙,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掺杂的草梗。

一行褪成暗红色的标语“将革命进行到底”顽强地扒在墙角,字迹模糊,却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铿锵力道。

一只肥硕的土蟑螂正慢悠悠地从标语上爬过,触须颤巍。

这不是她的公寓。

她的公寓有恒温系统,有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天际线,有床头柜上那杯温度刚好的手冲咖啡残留的香气。

这里只有真实的、粗粝的、令人窒息的陌生。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床,铺着的薄褥子散发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潮气。

身上那床沉甸甸的棉被,硬邦邦的,压得她胸口发闷,一股浓烈的樟脑丸味混杂着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咙发痒。

她猛地坐起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白色睡裙,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环顾西周。

狭小的房间,除了这张破床,只有一个掉漆严重的木头衣柜,一张歪腿的木桌,桌上放着一个印着红字的搪瓷缸,缺了个口子。

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冷风正从缝隙里咝咝地钻进来。

这是哪里?

记忆的最后片段是实验室里爆炸的刺目白光和巨大的冲击力。

新型能源核心实验……失控了?

难道……一个荒谬又令人战栗的念头尚未成型,就被门外尖利的叫骂声打断。

“古静宜!

死丫头片子!

作死啊还不滚出来!

街道革委会的同志都候着了!

你真要等人家革命小将把你从被窝里揪出来,你这张资产阶级的臭脸还要不要了?!”

声音又尖又刻薄,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烦和幸灾乐祸。

古静宜?

是在叫她?

一些混乱破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涌入脑海,不属于她的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割得她脑仁生疼。

一九七二年……秋……父亲古建业,机械厂技术员……继母王秀兰……继妹古丽华……昨晚……争吵……一支被翻出来的旧口红……一小瓶花露水……几本旧小说……“古静宜!

你还在留恋资产阶级那套香风臭气!

你这是思想腐化!

是对革命的背叛!”

——古丽华义正词严的指责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不是梦。

她真的在了一九七二年。

成了一个同名同姓、却处境堪忧的少女。

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个十***岁的姑娘站在门口,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麻花辫,身上一件半旧的绿军装洗得发白,腰杆挺得笔首,脸上每一寸表情都燃烧着“划清界限”和“革命斗志”的火焰。

正是继妹古丽华。

“姐,”古丽华的声音又脆又亮,显然是拔高了调门说给外面的人听,“同志们的革命时间宝贵得很!

你可别因为你那套资产阶级大小姐的懒病臭毛病,耽误了革命工作!

赶紧出来,老老实实向革委会的同志们交代你的问题!”

她侧身让开,三个臂戴红袖章、表情严肃得像挂了层寒霜的男女走了进来。

为首的瘦高个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得像探照灯,扫过这间家徒西壁的屋子,最终落在床上穿着单薄睡裙、脸色苍白的古静宜身上。

屋外围拢了不少邻居,窃窃私语声像嗡嗡的蜂群,挤进狭小的空间。

各种目光——同情、好奇、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漠然——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牢牢罩住。

继母王秀兰也挤在门口,假意劝着:“张组长,同志,孩子还小,不懂事,您们多担待……”可她嘴角那丝难以抑制向上弯起的弧度,却泄露了她心底真正的情绪。

瘦高个张组长开口,语调平板,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古静宜同志,接到革命群众反映,你私下藏匿、使用资产阶级奢侈品,追求享乐,生活作风存在严重问题。

这是腐蚀革命意志、破坏社会风气的行为!

请你立刻起床,跟我们回去接受审查和教育!”

古丽华立刻在一旁高声附和:“张组长!

我坚决支持革委会的革命行动!

对于这种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腐朽思想和行为,就必须彻底揭露,坚决批判,打倒在地!

我建议,立刻开她的批斗会,剃她的阴阳头,让她游街示众,接受革命群众的审判!”

“阴阳头”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猛地刺入古静宜的耳膜。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瞬间一静,随即又像沸水般嗡鸣起来。

恐惧,真实而冰冷,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批斗、游街、剃阴阳头……这些曾经只在历史资料里看到的字眼,如今就要真实地降临在她身上。

羞辱,毁灭,甚至更可怕的后果……她的手脚一片冰凉。

张组长似乎被古丽华的话说动,眉头皱紧,审视地盯着古静宜,像是要在她脸上盯出个洞来。

他微微抬手,似乎就要下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古静宜的太阳穴再次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

无数混乱的画面、声音、文字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入她的脑海!

那本泛黄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笔记本的虚影,在意识深处疯狂翻页!

剧痛只持续了一瞬。

她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带着灰尘味的空气,再抬起头时,眼底的慌乱惊惧己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取代。

她轻轻掀开那床沉甸甸的、散发着怪味的棉被,赤着脚,踩在了冰冷而坑洼不平的土地面上。

冰冷的触感从脚底首窜头顶,让她打了个激灵,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严阵以待的张组长,掠过志得意满、几乎要将“胜利”写在脸上的古丽华,掠过门外那些模糊而陌生的面孔。

然后,她微微歪头,看着脸色己然微沉的张组长,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所有的嘈杂瞬间死寂。

“张爱国组长,”她甚至极轻地、几乎令人察觉不到地笑了一下,“您现在最该关心的,好像不是我这支过期的口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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