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意识先于视线清醒,是那股子熟悉的、阴魂不散的苦杏仁味,
混杂着陈旧木料和尘埃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安陵容猛地睁开眼。
头顶是略略发黄的帐顶,绣着稀疏的缠枝莲纹样,边角处甚至起了毛球。
身下的硬板床硌得她肩背生疼。窗外天光未大亮,灰蒙蒙地透进来,
勾勒出屋内寒酸简陋的轮廓——掉漆的木柜,摇晃的圆凳,桌上摆着一套釉色浑浊的茶具。
这里是她在紫禁城最开始落脚的地方,存储司分配下来的最末等宫室。她抬起手,放到眼前。
指尖纤细,皮肤细腻,没有后来因长期接触香料和毒物而留下的细微斑痕与粗糙,
腕骨也玲珑,尚未被那些华美却沉重的鎏金镯子压出无形的重负。
不是冷宫那四面漏风、等死的破屋,也不是最后那杯鸩酒下肚时,灵魂抽离的剧痛与冰冷。
她回来了。胸腔里那颗心先是死寂,随即猛地、剧烈地搏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一股混杂着狂喜、惊悸、怨毒和巨大虚茫的酸热直冲头顶,激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攥住身下粗糙的褥子,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殿选那日的日头,夏嬷嬷的冷眼,
旁人毫不掩饰的嗤笑,父亲微末官职带来的屈辱…以及,那个人的出现。甄嬛。
她替自己簪上海棠花,蝶翅般温婉的睫毛垂下,声音清凌凌带着笑意:“安小姐承让了。
”承让?她让了什么?不过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是无需付出任何代价的、对自身优越感的满足。她甄嬛什么都有了,
家世、容貌、才情、皇帝的注目…随手拨一点边角料,就够她安陵容感恩戴德,匍匐在地。
可后来呢?眉庄的冷淡,皇帝的薄情,皇后的利用…一重一重,
哪一重背后没有她甄嬛“无意”推下的那块砖?直至最后,那杯断送一切的苦酒。
喉间似乎又泛起那灼穿肺腑的辛辣和苦涩。安陵容剧烈地咳嗽起来,伏在床边,
眼角逼出生理性的泪花。恨。怎么能不恨?这恨意淬炼了她的神魂,如今跟着她一起,
从地狱爬回了人间。混乱的思绪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
伴随一道谨慎小心的声音:“小主,您醒了吗?该起身了,今日要学规矩呢。”是宝鹃。
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个略显愚钝、却尚未被完全收买或彻底离心的小宫女。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和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
脸上已是一片惯常的怯懦与温顺,只眼底深处结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冰。“进来了。
”她声音细弱,带着刚醒的沙哑。日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推着,按着记忆中的轨迹重演。殿选,
入选,入住这破败屋舍,学习宫规。每一日都像是在油锅里细煎慢熬。
旁人或明或暗的打量、鄙夷,内务府太监那拖长了调子的怠慢,她都垂下眼,一一忍下。
心底那簇毒火,却越烧越旺,舔舐着五脏六腑,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然后,那一天到了。
御花园里,她又一次“偶然”遇见了正对着残荷若有所思的甄嬛。对方转过身,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喜,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包容,拉着她的手,说着体己话,
关切她住所的寒湿,担忧她身子单薄。字字句句,情深义重。安陵容低着头,
听着自己用感激涕零的、微微发颤的声音回应:“陵容卑微,
不敢劳烦姐姐挂心…”“妹妹说的哪里话。”甄嬛的手温暖干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你我一同入宫,自当相互照应。我那碎玉轩虽不算宽敞,却也比存储司那边暖和些,
你若是不嫌弃…”来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台词,分毫不差。
安陵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一下,又一下。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
法言喻的感动和依赖:“姐姐…姐姐待陵容真好…陵容、陵容不知该如何报答…”“傻妹妹,
说什么报答。”甄嬛笑起来,眉眼弯弯,真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我这就去回了皇后娘娘,
让你搬来与我同住。”碎玉轩。再次踏进这里,安陵容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
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神情。院子里那棵海棠树还没枯死,
开着零星的花。东配殿已经收拾出来,窗明几净,熏着淡淡的、甄嬛喜欢的果香。
槿汐和流珠带着温和的笑,替她安置并不多的行李。一切都那么好,那么温暖,
像个不真实的梦。甄嬛拉着她的手,一一指点,又拿出几件料子细软的衣裳,
一小盒上等的活血化瘀药膏,塞进她手里。“妹妹先用着,缺什么只管告诉我。
”她的关怀无微不至,真切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若非经历过那彻骨冰寒的结局,
安陵容几乎又要信了。她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暗色,
声音哽咽:“姐姐…待陵容恩重如山…”当夜,万籁俱寂。安陵容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冷白的一片。她从贴身的旧荷包里,
倒出几样极其细微的、颜色各异的粉末和干涸的植物碎屑。这些东西,
是她这些日子凭借记忆,一点点从御花园偏僻角落、甚至太医院丢弃的药渣里,
极其艰难地收集来的。量少得可怜,品质也低劣,但勉强够用了。她侧耳倾听,
隔壁正殿早已熄了灯,只有守夜宫女极轻的呼吸声。
她取出一个掌心大的、边缘略有缺损的白瓷小碗,又滴入几滴清水。指尖拈起那些粉末,
依着前世烂熟于心的配方,依次加入,用一根细小的银簪尾端,
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研磨、调和。动作生疏却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毒意。
那些被践踏的尊严,被利用的真心,被碾碎的希望,
还有那杯灼喉的鸩酒…都在这细微的研磨声里,被一点点捣碎,熔炼,
汇入这即将送出的“回礼”之中。香调成了。是一种极淡、几乎闻不出的冷香,
底调却藏着一丝极诡异的甜腻,若有似无。第二日,她捧着几个亲手缝制的香囊,
脸上飞起红霞,羞怯地送到甄嬛面前。“姐姐待我这般好,陵容无以为报…只会些粗浅针线,
里面放了些宁神静气的寻常香料,望姐姐不嫌弃…夜里放在枕边,或能安眠。
”香囊的料子是最普通的素锦,针脚细密,却算不上顶好,正配她不受宠答应的身份和手艺。
甄嬛果然毫无怀疑,接过去放在鼻端轻嗅,眼底满是欣慰的笑意:“妹妹有心了。
针线这样好,香料也清雅,我很喜欢。”她当即就挑了一个,让流珠挂在了床头。
安陵容低着头,嘴角弯起一个极微弱的、冰凉的弧度。日子一天天过去。
安陵容在碎玉轩谨小慎微,对甄嬛更是体贴入微,近乎卑微。甄嬛待她也愈发亲厚,
衣食住行,多有照拂,真真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直到约莫三个月后,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开始悄然蔓延。先是槿汐偶尔提起,小主这几日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夜里时常惊醒。接着,
流珠在某日清晨收拾床铺时,发现枕褥有些微潮意,像是梦中出了冷汗。甄嬛眼下的青痕,
用再多脂粉也渐渐遮掩不住。皇帝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察觉了。这日晚膳后,
皇上握着甄嬛的手,眉头微蹙:“嬛嬛近日似乎清减了些,脸色也不似往日红润,
可是身子有何不适?太医来看过怎么说?”甄嬛依偎在他身侧,笑容温婉依旧,
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劳皇上挂心,臣妾只是近日睡得浅些,并无大碍。
”皇后坐在一旁,端庄地捧着茶盏,闻言轻轻放下,语气满是关切:“睡眠不安最是伤身。
莞贵人如今圣眷正浓,更要仔细着身子。”她略一沉吟,
目光温和地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安陵容,“本宫瞧着安答应细心谨慎,又与莞贵人情同姐妹,
不如就让安答应搬去碎玉轩正殿偏室,就近照顾莞贵人起居,皇上以为如何?
”皇帝正担忧甄嬛,闻言未作多想,点头道:“皇后考虑周全。安答应,你便多费心些。
”安陵容立即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是一贯的柔顺怯懦:“臣妾遵旨。能伺候莞姐姐,
是臣妾的福分,定当竭尽所能。”她低垂着头,无人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的光晕。
当夜,碎玉轩气氛似乎比往日更凝肃几分。甄嬛早早歇下,
皇帝吩咐了要好生看顾后也已起驾回宫。安陵容亲自去小厨房盯着一碗安神汤煎好,
浓黑的药汁在白玉碗里微微晃动,映出她毫无波澜的脸。她端着托盘,一步步走向正殿寝宫。
槿汐和流珠守在门外,见她来了,无声地行了一礼,为她轻轻推开殿门。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角灯,光线幽暗,将偌大的空间切割出模糊的阴影。
药气混合着那股她亲手调制的、已浸透每一寸帐幔帘栊的冷甜异香,
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闷。床帐深垂,隐约可见里面侧卧的人形。安陵容脚步极轻,
踏在光滑的金砖上,几乎听不见声音。她走向床榻,像一个幽灵滑过沉寂的夜。
就在距离床榻还有三五步时,她的脚步倏然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冷凝,
又猛地逆冲上头,耳边嗡鸣作响。床帐并未完全合拢。昏暗的光线下,本该熟睡的人,
此刻正背对着她,端坐在床沿。鸦青色的长发披泻而下,遮住了大半脊背的轮廓,
只露出一段纤细得过分、几乎一折就断的脖颈,和微微凸起的肩胛骨。中衣洁白,
在幽微光线下泛着冷硬的色泽。那人影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玉雕,
散发着绝非睡梦中该有的死寂气息。安陵容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
落在手背上,灼痛感尖锐,她却浑然不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窒息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那背对着她的人,
忽地发出了极轻一声笑。气音一般,滑过死寂的空气,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诡异。然后,
那身影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烛光微弱,勉强照亮半张脸。
那张脸确实是甄嬛的,苍白,憔悴,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睡意,没有平日的温婉笑意,更没有梦游的迷蒙。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清醒,和一种…近乎玩味的、残忍的洞悉。
她看着僵直原地的安陵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妹妹来了。
”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毒蛇滑过枯叶,“这安神汤…闻着倒是苦。
”甄嬛的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安陵容惨白的脸上,
在她手中那碗仍在微微晃动的汤药上轻轻一掠,如同冰棱擦过皮肤。
角灯的光晕在她眼底跳跃,映出深不见底的幽暗。她往前略倾了倾身,
那股子被药气苦苦压抑的、若有似无的冷甜异香,倏地浓郁了些许,丝丝缕缕,
钻进安陵容的鼻腔,缠绞上她的心肺。“妹妹调的香,自然是极好的。”甄嬛轻笑,
气息幽微,每个字都裹着冰冷的寒意,轻轻敲在安陵容的耳膜上,“只是…”她刻意停顿,
欣赏着安陵容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彻底失血的脸颊,才慢悠悠地,接上后半句。
“姐姐我实在好奇,这三个月来,
夜夜伴着你这精心炮制的‘安神香’入睡的…”“究竟是你,还是我呢?”殿内死寂,
窗外风声呜咽,恍如鬼哭。02殿内死寂,窗外风声呜咽,恍如鬼哭。那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钢针,一根根钉进安陵容的四肢百骸,将她牢牢钉死在原地。
手里的药碗猛地一倾,滚烫的药汁泼溅出来,淋淋漓漓地洒在她手背和衣襟上,
那片皮肤立刻泛起尖锐的刺痛,可她浑然不觉。冷。一种从骨髓深处钻出来的寒意,
瞬间席卷全身,冻得她牙关都抑制不住地想要磕碰。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
又在下一瞬疯狂地逆冲回心脏,撞得她胸口闷痛,耳鸣不止。她看着甄嬛。那张脸,苍白,
倦怠,眼底鸦青,是连日“睡不安枕”留下的痕迹,分毫不假。可那双眼睛——清亮,锐利,
沉静如古井寒潭,映出她此刻狼狈惊惶的倒影,哪里有一丝一毫的迷蒙困顿?她早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她献上香囊的那一天?还是更早?
在她以为自己暗中收集材料、深夜偷偷调配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时,
这双眼睛就已经在暗处无声地注视着她?那这三个月…这三个月她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
每一次看到甄嬛眼下青痕时心底翻涌的恶毒快意,
每一次听闻她夜惊梦魇时强压下的狂喜…算什么?
一场早就被看穿、被默许、甚至被引导的…拙劣表演?
“姐…姐姐…”安陵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枯木,抖得不成样子,
“您…您说什么?陵容…听不懂…”她试图挤出一个惯常的、怯懦又困惑的表情,
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如石,根本不听使唤。甄嬛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许,却更冷了。
她缓缓站起身,中衣的袍角垂落,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一步步走近,
那股诡异的冷甜香气随着她的移动愈发清晰,不再是萦绕于床帏间的淡薄气息,
而是几乎有了实质,缠绕上来,勒住安陵容的咽喉。“听不懂?”甄嬛在她面前站定,
微微偏头,目光像是最精细的刀,一寸寸刮过她惨白的脸,“妹妹这香,用料虽次,
心思却巧。零陵香、梦陀罗、还有那么一点点…西域来的依米花粉,致幻乱神,
日久便能侵蚀心神,令人多梦惊悸,精神涣散…最后,疯癫而不自知。是不是?”每一个字,
都精准地敲打在安陵容最恐惧的弦上。她怎么会…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些香料搭配极其隐秘,若非深谙此道…“姐姐…误会了…”安陵容踉跄着后退一步,
脚下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手中的药碗终于拿捏不住,“哐当”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浓黑的药汁泼溅开来,在地砖上蜿蜒出狰狞的痕迹,苦涩的气味猛地炸开,
却瞬间又被那冷甜香压了下去。
“陵容只是…只是想为姐姐安神…用的都是寻常花草…”她徒劳地辩解,声音破碎,
带着哭腔。甄嬛垂下眼,看了看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药汁,又抬眼看她,
眼神里竟掠过一丝近乎怜悯的嘲讽。“寻常花草?”她轻轻重复,忽地伸出手,指尖冰凉,
触碰到安陵容剧烈颤抖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那妹妹每日拂晓前,
偷偷去后院东北角那棵枯槐下翻找什么?太医院后院丢弃的那几包药渣里,
又是什么让妹妹如此感兴趣,不惜用身上仅有的银锞子去打点那个小太监?
”安陵容的呼吸彻底窒住了。瞳孔放大,映着甄嬛平静到可怕的脸。她全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那只冰冷的手滑下,
轻轻拈起安陵容腰间那个早已褪色、却始终贴身佩戴的旧荷包。那里面,
还残留着些许未来得及用完的、最关键的料末。“妹妹,”甄嬛的声音压得更低,
气息拂过安陵容的耳廓,带着地狱般的寒意,“你猜,你费尽心思找来的这些‘好东西’,
是怎么恰好就出现在那些地方的?”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
炸得她神魂俱碎。是甄嬛!是她故意留下的!是她引导着自己去找到那些东西!
是自己像个蠢货一样,一步步沿着她画好的路,走进了这个精心布置的囚笼!这三个月,
她夜夜燃着的,究竟是什么?是自己调出的毒,还是…甄嬛早就掺进去的、别的什么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她,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腿一软,直直地朝地上跪坐下去,
碎裂的瓷片刺入皮肉,渗出鲜血,她也感觉不到疼痛。她仰着头,看着居高临下的甄嬛,
眼神里只剩下全然的崩溃和绝望。“为什么…”她嘶声问,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
“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拆穿我…为何还要…”还要对我那么好?还要让我搬进碎玉轩?
还要给我那些虚假的温暖?让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在你眼皮底下演完这出绝望的戏码?
甄嬛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角灯的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阴影,将安陵容完全笼罩其中。
她的目光落在安陵容被瓷片划伤、淌出血珠的小腿上,眼神幽深难辨。“拆穿?
”她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拆穿了,岂非无趣?”她的指尖,
染着那冷甜的香,轻轻拂过安陵容流血的小腿。鲜血沾上她苍白的指尖,红得刺眼。“况且,
”甄嬛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却字字诛心,“妹妹,这香,你自己不也夜夜闻着吗?
”“你闻着它,想着如何害我。我闻着它,想着你何时会动手。”“你我呼吸相闻,
同床异梦,这三个月,难道不是…精彩得很吗?”安陵容猛地一颤,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寒意和恐惧,
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她看到甄嬛缓缓站起身,拿出绢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指尖那点血迹,
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今夜皇上和皇后都发了话,让你来照顾我。
”甄嬛的语气恢复了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倦怠,“妹妹既来了,便好好‘照顾’吧。
”“碎玉轩的夜,还长得很。”说完,她不再看地上瘫软如泥的人,转身,
走向那垂着厚重帐幔的床榻。背影挺直,步履平稳,哪有一丝一毫的“病态”。
角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巨大的鬼魅,
笼罩着这间香气弥漫、死寂无声的寝殿。地上,安陵容蜷缩在冰冷的碎片和污浊的药汁里,
瑟瑟发抖,如坠冰窟。03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巨石,
轰然压垮了安陵容仅存的支撑。她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碎瓷片嵌入皮肉,
鲜血混着漆黑的药汁,在身下洇开一小片污浊。
可身体上的刺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凿穿的窟窿来得骇人。她夜夜闻着…她竟也夜夜闻着!
自己调出的毒,自己满怀恨意点燃的香,原来从未有一刻真正作用于甄嬛,反而无声无息,
反过来侵蚀着她自己?这三个月,她那些隐秘的快意,那些恶毒的期待,算什么?
一场自焚的狂欢?胃里绞紧,她猛地侧身干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却只吐出一点酸苦的胆汁。视线模糊,被生理性的泪水和对未来巨大恐惧的阴翳所覆盖。
她看到甄嬛的裙角迤逦而过,平稳地走向床榻,没有半分迟疑,
仿佛刚才那场近乎凌迟的揭穿从未发生。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和窗外更漏单调滴答的声响,敲打在耳膜上,如同催命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是永恒。寝殿的门被极轻地叩响。“小主?”是槿汐的声音,带着一贯的谨慎,
“可是有什么动静?奴婢似乎听到…”“无事。”甄嬛的声音从帐幔后传来,平稳,
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倦,“我不小心碰翻了安妹妹端来的药碗,惊着你们了。
收拾一下便好,不必进来。”门外的槿汐静默了一瞬,随即应道:“是。奴婢就在外间守着,
小主若有需要,随时唤奴婢。”脚步声远去。帐幔内再无声音。安陵容瘫在地上,浑身冰冷。
甄嬛轻描淡写一句话,就隔绝了所有可能窥探的视线,
将她彻底锁死在这方充斥着诡异香气和绝望的天地里。收拾一下?谁来收拾?如何收拾?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床榻的方向。厚重的帐幔低垂,隔绝了一切视线。甄嬛就在里面,
清醒地躺着,她知道。她知道自己在外面,像条瘸腿的野狗一样匍匐在地,流血,颤抖,
等待着未知的发落。这种沉默的、居高临下的掌控,比任何直接的斥责和惩罚更令人胆寒。
冷。碎玉轩的地砖,像是永远也焐不热的寒冰,冷气顺着伤口,顺着血液,一路侵蚀到心脏。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不能就这样…不能就这样完了…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
手掌按在碎裂的瓷片上,新的刺痛传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她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以这种方式。甄家、皇后、皇上…若是甄嬛将此事捅出去…她不敢想那后果。
还有父亲…她那微末的、却终究是依靠的父亲…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着她,
她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伤口撕裂的痛楚让她眼前发黑。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
目光惶然地扫视这片狼藉。必须收拾干净。这个念头钻入脑海,带着一种绝望的机械。
她踉跄着找到角落的巾帕和水盆,跪在地上,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点点捡起较大的瓷片。
细小的碎片嵌在地砖缝隙里,她就用指甲去抠,指尖很快磨破,混着先前的血污,狼狈不堪。
药汁渗入金砖的纹路,难以擦净,她便反复地、用力地擦拭,
直到那一片地面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湿漉漉地映出她惨白扭曲的脸。
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伤口,都伴随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所有的呜咽和抽气都死死闷在喉咙里。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外间槿汐极轻的脚步声,
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帐幔后,那平稳到令人心窒的呼吸声。甄嬛没有睡。
她知道。她只是在看。透过那层厚重的帷幕,
冷眼看着她如何狼狈地收拾自己一手造成的残局,如何在这无望的境地裡徒劳挣扎。
香囊还在床头挂着。那冷甜的、罪恶的香气,经过方才的震荡,似乎更加浓郁了些许,
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缠绕着她的神智。她感到一阵阵眩晕,胃里又开始翻腾。
她终于勉强将地面收拾出个大概,至少看不出明显的碎片和药渍。她瘫坐在地上,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成最小的一团。受伤的手和小腿还在隐隐渗血,
染脏了素色的裙摆。夜更深了。更漏滴答,一声,又一声。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清晰。
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滚过。她不敢合眼,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惕。
甄嬛的沉默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她会怎么处置自己?告诉皇上?
禀明皇后?还是…有更残忍的手段,在这深宫之内,无声无息地让她消失?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冲撞,恐惧像藤蔓一样勒紧她的心脏。偶尔,
帐幔内会传来极其轻微的翻身的声音。每一次细微的响动,都让安陵容如同惊弓之鸟,
猛地一颤,全身肌肉绷紧,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那香气,那令人作呕的、她亲手调制又经甄嬛之手变得愈发诡异的冷甜香气,丝丝缕缕,
缠绕不绝,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恐惧和徒劳。她就在这无边的恐惧和煎熬中,睁着眼,
看着窗外墨黑的天色一点点透出灰白。第一声鸟鸣从窗外传来时,帐幔内有了动静。
甄嬛起身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轻柔的脚步声。随即,她听到甄嬛的声音,
带着刚醒时特有的、微沙的慵懒,唤道:“槿汐。”寝殿门被推开,
槿端着温水巾帕走了进来,神态自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昨夜这里发生过什么。
她目不斜视地伺候甄嬛洗漱,甚至没有多看墙角缩着的安陵容一眼。“姐姐醒了?
”安陵容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麻和伤口,
险些又摔下去。甄嬛转过脸。晨光透过窗棂,照亮她半边脸颊,肤色依旧有些苍白,
眼下的青痕也未完全消退,但精神看起来尚可,
至少绝不像一夜未眠、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对峙的人。她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顿了顿,
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妹妹这是怎么了?”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
“脸色这样难看,手也伤了?可是昨夜没睡好?都怪我,身子不适,
倒累得妹妹在一旁担惊受怕,连药碗都打碎了。”她说着,走上前来,亲自弯下腰,
向安陵容伸出手。那手指纤长白皙,指甲圆润,泛着健康的粉色。安陵容看着伸到眼前的手,
如同看到毒蛇的信子,猛地一缩,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甄嬛的手顿在半空。槿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了过来。殿内有一瞬间的凝滞。
甄嬛脸上的关切慢慢褪去,转化为一种了然的、带着淡淡无奈和宽容的神情。她收回手,
轻轻叹了口气:“看来真是吓着了。槿汐,去取些金疮药和干净布带来,
再让流珠熬一碗压惊的汤药来。”“是。”槿汐应声退下。甄嬛不再看安陵容,
走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抬手轻轻抚了抚眼角,
语气平淡:“今日还要去给皇后请安。妹妹这副模样怕是出不了门了,便在宫里好生歇着吧。
”安陵容蜷在墙角,看着镜中甄嬛平静的侧脸,
看着她如何轻描淡写地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定义为“打碎了药碗”、“吓着了”,
看着她如何自然而然地剥夺了自己今日出门的权利——名为体恤,实为软禁。
一种比昨夜更深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她。真正的折磨,或许才刚刚开始。
04槿汐取来了金疮药和干净布条,
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为安陵容处理了手上和小腿的伤口。药粉撒上去时带着***性的痛,
安陵容咬紧了下唇,没让自己哼出声。流珠很快也端来了一碗褐色的压惊汤药,气味苦涩,
氤氲着热气。“妹妹趁热喝了吧,定定神。”甄嬛的声音从梳妆台那边传来,
她正由着另一个宫女为她簪上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语气温和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安陵容看着那碗药,胃里一阵紧缩。谁知道这里面又加了什么?可她能拒绝吗?
在甄嬛那看似关切、实则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在槿汐和流珠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手接过碗,
温热的瓷壁烫着她的指尖。她闭上眼,像是饮鸩一般,将那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
药汁滑过喉咙,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回味。“这才乖。”甄嬛透过镜子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完美无瑕,却让安陵容从心底里发冷。“好好歇着,若是闷了,我书架上有些闲书,
妹妹可以自取来看。”说完,她便起身,扶着槿汐的手,仪态万方地走了出去,
留下满室那令人窒息的冷甜香气,和瘫坐在墙角、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安陵容。殿门合上,
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声音。安陵容在原地坐了许久,直到确认甄嬛真的走了,
直到那碗“压惊药”的药效似乎开始发作,让她头脑昏沉,四肢更加无力。她挣扎着,
扶着墙壁站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腿上的伤。她不能待在这里。这个念头支撑着她。
她必须离开这间寝殿,至少…至少回到她自己的东配殿去。她踉跄着,
几乎是爬出了正殿的门槛。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洒在庭院里,海棠树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几个粗使太监正在远处洒扫,看到她出来,都停下了动作,目光有些异样地投过来,
却又很快低下头,假装忙碌。她这副模样,衣衫不整,裙摆染血,脸色惨白如鬼,
任谁看了都知道不对劲。可没有人上前询问一句。碎玉轩的下人们,仿佛集体瞎了,聋了。
安陵容低下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伤腿,狼狈地挪回了东配殿自己的房间。
门关上的瞬间,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里衣。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甄嬛没有立刻发作。她没有揭发,没有惩处,
甚至…帮她遮掩了过去。为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吗?要让她活在持续的恐惧里,慢慢折磨?
还是…她另有图谋?自己对她,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安陵容脑子里乱成一团,
那碗安神汤的药效让她无法集中思考,昏昏欲睡,可神经又紧绷着,无法真正入睡。
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坐着,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安小主?
”是宝鹃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您在里面吗?早膳给您送来了。”安陵容猛地一惊,
哑着嗓子:“进…进来。”宝鹃端着一个食盘进来,看到她的模样,吓了一跳:“小主!
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呀!您的裙子上怎么有血?!”她放下食盘,急忙过来搀扶。
“没…没事…”安陵容借着她的力气,艰难地挪到床边坐下,“不小心…摔了一跤,
打碎了东西。”宝鹃脸上写着明显的怀疑,但看着安陵容惨白的脸色和躲闪的眼神,
她聪明地没有多问,只是低声道:“奴婢去打盆热水来,给您擦洗一下,再换身干净衣裳。
”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带来了一丝短暂的慰藉。宝鹃手脚麻利地帮她处理了伤口,
重新上了药包扎好,又换下那身染血的脏衣。“小主,”宝鹃一边收拾,一边压低声音,
眼神里带着担忧,“昨夜…正殿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奴婢好像听到些动静,
今早莞贵人出去时,脸色也不大好,还吩咐说让小主您好生歇着,
无事就不要出门了…”安陵容的心脏又是一缩。果然,软禁的命令已经传下来了。
“没什么…”她垂下眼,声音虚弱,“只是我不小心,惊扰了姐姐安眠。”她抓住宝鹃的手,
指尖冰凉,“宝鹃…近日…外面若有什么消息,无论大小,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宝鹃看着她眼中近乎哀求的恐惧,愣愣地点了点头:“奴婢…奴婢知道了。
”早膳是清粥小菜,安陵容毫无胃口,勉强喝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
那碗“压惊药”的后劲让她头脑昏沉,她撑不住,终于歪在床上,昏睡过去。
睡梦里也不安稳。破碎的瓷片,泼溅的药汁,甄嬛那双冰冷清醒的眼睛,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甜腻的冷香…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拖向深渊。
她是被一阵隐约的丝竹声和笑语惊醒的。窗外日头已经西斜。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
侧耳倾听。声音是从正殿方向传来的。似乎…很热闹?“宝鹃!宝鹃!”她急忙唤道。
宝鹃推门进来:“小主您醒了?”“外面…是什么声音?”安陵容急切地问。
宝鹃的脸色有些奇怪,低声道:“是皇上来了。正在正殿陪着莞贵人说话呢,还带了乐师来,
说是给莞贵人解闷。”皇上…来了?安陵容的心直直沉下去。甄嬛…刚刚经历了昨夜,
她就能如此自然地承欢驾前?还是说…她要对皇上说什么?巨大的不安让她如坐针毡。
她挣扎着下床,腿上的伤还在作痛,她却顾不得了。“扶我…扶我去看看…”“小主!
”宝鹃吓了一跳,“莞贵人吩咐了…”“我就远远看一眼!”安陵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执拗。
宝鹃无法,只得搀扶着她,悄悄出了东配殿,挪到正殿院外的回廊下,
借着一丛茂密的竹子的遮掩,朝正殿望去。殿门开着,能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皇帝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愉悦和关切传来:“…朕瞧着嬛嬛今日气色倒是好了些,
看来静养还是有些效用。安答应呢?不是让她在身边照顾你吗?怎不见人?
”安陵容的呼吸屏住了。她听到甄嬛轻柔的声音响起,
带着些许歉然:“陵容妹妹昨夜守着臣妾,怕是累着了,臣妾便让她在自己屋里好生歇着。
她年纪小,身子又弱,臣妾实在不忍心让她太过劳累。”字字句句,皆是体贴维护。
皇帝似乎很是满意:“你总是这般为人着想。既如此,便让她好生歇着吧。苏培盛,
回头挑些补品,给安答应送去。”“嗻。”安陵容靠在冰凉的廊柱上,
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甄嬛非但没有告发,反而在皇帝面前为她说话?
这比任何直接的指控都更让她恐惧万分!她究竟想做什么?要把自己牢牢控在掌心,
用这种“恩典”和“体贴”铸成一座无形的囚笼?殿内的笑语依旧,丝竹声悠扬。
皇帝似乎被甄嬛逗得很开心,朗笑声阵阵传来。那其乐融融的场景,
那“病中”依旧能圣眷不衰的莞贵人,
与自己此刻的狼狈、恐惧、被隔绝在外…形成了尖锐而残忍的对比。
安陵容死死抠着廊柱的木头,指甲几乎要劈裂。她看着殿内甄嬛模糊却优雅的身影,
看着她如何谈笑风生,如何承接着帝王的宠爱,如何…轻描淡写地掌控着自己的生死荣辱。
一股极其强烈的、混杂着憎恨、恐惧和绝望的怨毒,猛地冲上心头。
甄嬛…她心里一遍遍咀嚼着这个名字,几乎要嚼出血来。“小主…咱们回去吧?
”宝鹃在一旁小声劝着,声音里也带着害怕,
“被人看见就不好了…”安陵容猛地甩开她的手,动作之大牵扯到伤口,
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被宝鹃死死扶住。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正殿,听着里面传来的帝王笑语,转身,一步一步,拖着伤腿,
挪回那间冰冷阴暗的东配殿。每一步,都像是在逃离一个光鲜亮丽、却吃人不吐骨头的噩梦。
每一步,都让心底那名为仇恨的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回到屋里,她挥退了宝鹃,
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许久,她缓缓抬起自己受伤的手,
看着上面缠绕的干净布条。甄嬛给的药,甄嬛吩咐的包扎。她猛地伸出手,
发疯似的将那些布条撕扯开来,连带着刚刚有些凝结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涌出,
染红了她的指尖。疼痛让她清醒。也让她更加确定。甄嬛不会轻易放过她。这场游戏,
才刚刚开始。而她,绝不会坐以待毙。她看着指尖的鲜血,
眼底最后一丝怯懦和慌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冰冷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夜色,
再次笼罩下来。碎玉轩正殿的欢宴似乎结束了,重归于一片死寂。只有那冷甜的异香,
依旧顽固地穿透门窗的缝隙,丝丝缕缕,飘散在空气里,无孔不入。如同甄嬛那双眼睛,
无所不在,冰冷地注视着她。05东配殿的夜,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黑,都要冷。
伤口在暗处一跳一跳地疼,像是有细小的毒虫在里面啃噬。
那碗“压惊药”带来的昏沉感褪去后,剩下的是一种尖锐的清醒,
每一种感官都被恐惧和恨意磨得异常锋利。她能听见正殿那边最后一点收拾整理的细微声响,
宫人退下的脚步声,然后,是门扉合拢的轻响。世界沉入一片死寂。只有那香气。
它不再仅仅是来自正殿床头那个香囊。它仿佛已经渗入了碎玉轩的每一寸木料,每一块砖石,
随着夜露的升起,幽幽地弥漫开来,更加清晰,更加无法摆脱。冷意裹挟着那丝诡异的甜,
钻进她的鼻腔,缠绕着她的肺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冰冷的毒液。
安陵容蜷在床榻最里侧,用薄薄的被子死死捂住口鼻,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气息。
但毫无用处。那味道似乎能穿透织物,直接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甄嬛的话。
——“妹妹调的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姐姐我实在好奇,这三个月来,
夜夜伴着你这精心炮制的‘安神香’入睡的…”——“究竟是你,还是我呢?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反复刮擦着她的神经。自己夜夜闻着…自己夜夜闻着!那这三个月,
她偶尔的心神不宁,那些莫名袭来的心悸和短暂眩晕,
那些被她自己归结为忧思过甚的细微症状…难道根本不是?是报应。是她亲手调出的毒,
经由甄嬛的手,加倍奉还到了她自己身上!这个认知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
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喉咙里灼烧般的苦涩。甄嬛。她到底想做什么?
她掌握了足以将自己彻底碾碎的罪证,却选择了沉默。她在皇帝面前维护自己,赏下补品,
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她把自己圈禁在这方寸之地,用无形的绳索捆缚,然后冷眼旁观,
等着看自己如何在这日复一日的恐惧和猜疑中自行崩溃?好狠…好狠的手段!
比直接告发、打入冷宫更狠毒千百倍!绝望像是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来,
几乎要将她淹没。父亲微末的官职,宫中毫无根基,
如今又彻底得罪了圣眷正浓的甄嬛…她还有什么路可走?等死吗?像上辈子那样,
最终还是一杯鸩酒了结?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里,
剧烈的疼痛***着她几乎要涣散的神志。鲜血黏腻的触感让她猛地一个激灵。不能死。至少,
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如了甄嬛的意!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
扯得腿上的伤一阵钻心的疼,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黑暗里,她急促地喘息着,
眼睛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甄嬛以为她已经是一只被拔了牙、剁了爪子的猫,
只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等待最终的命运?错了。她安陵容,从来都不是猫。她是毒蛇,
是蜈蚣,是哪怕被踩进泥里也要反口咬下对方一块肉的东西!上辈子是,这辈子,更是!
甄嬛留着她,无非是觉得还有趣,还想慢慢玩,
或者…她觉得自己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利用的价值?好啊。安陵容的嘴角,
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勾了起来。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先玩死谁。
那香气依旧萦绕不散,冰冷,甜腻,如同附骨之疽。她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不再试图躲避,
而是放任那气息涌入胸腔,
甚至刻意地去分辨其中那几味她亲手添加的、本应作用于甄嬛的毒料。零陵香,梦陀罗,
依米花粉…既然甄嬛能在这香里动手脚,反过来害她,那是不是意味着…这香里,
或许也留下了甄嬛的痕迹?甄嬛加了什么?她是怎么加的?目的是什么?
仅仅是为了让她也尝尝这香的滋味?不,甄嬛从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这香里,
一定还有别的秘密。一个甄嬛没有说破,甚至可能希望她永远察觉不到的秘密。
一个…或许是甄嬛自己也害怕被旁人知道的秘密?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第一道闪电,
骤然照亮了她混沌的脑海。甄嬛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她既然早已知晓香有问题,
为何不早早拆穿,反而要暗中添加东西,陪着她演这场戏?除非…她添加的东西,
本身也经不起深究!甚至,比她安陵容制香害人的罪责更大!否则,她何必隐瞒?
何必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心脏猛地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兴奋。
她需要知道甄嬛到底加了什么!只要找到证据…只要找到…她猛地掀开被子,
也顾不上腿上的伤,几乎是跌下床榻,踉跄着扑到窗边那张简陋的梳妆台前。
台上放着宝鹃白日里为她收拾时留下的针线箩筐。她颤抖着手在里面翻找,
摸到一把小小的、用来修剪线头的银剪刀。不够锋利,但足够了。她转过身,目光投向房门。
那冷甜的香气,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渗进来。她爬到门边,屏住呼吸,
将耳朵贴在冰凉的木板上,仔细听了半晌。外面一片死寂,
连巡夜太监的脚步声都远在数重宫墙之外。她咬紧牙关,拿起那把小小的银剪刀,
开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刮削门框底部一处不起眼的缝隙。木屑细微地落下。
她刮得很深,
着在木头深层、颜色略深的细微粉末和碎屑——那些被香气长久浸润、已然渗入木纹的东西。
她撕下内衣最柔软的一角布片,将刮下来的所有木屑粉末仔细地包好,紧紧攥在手心。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手里那个小小的、肮脏的布包,却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掌心灼痛。这里面,
会有答案吗?甄嬛添加的东西,会在这里面吗?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绝望下的疯狂举动,
一个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这是她唯一能主动去做的事情。
她将那个小布包死死攥在胸前,蜷缩在门边的黑暗里,如同守护着唯一的火种。窗外,
天色依旧墨黑。漫长的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冷甜香气里,
安陵容第一次,清晰地嗅到了一丝…反击的血腥味。
06天光是从窗纸最底下那一线开始渗进来的,灰白,吝啬,
驱不散屋內沉积了一夜的阴冷和那缠人的香气。安陵容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
她几乎一夜未睡,蜷在门边,
手里死死攥着那个用里衣布料包裹的、沾染了门缝下木屑粉末的小包。
指尖因用力而僵硬发白,伤口结痂处又隐隐渗出血丝,黏在粗糙的布料上。
外面开始有了细微的动静。洒扫庭院的声音,宫女压低的交谈声,
宝鹃轻手轻脚走过来的脚步声。“小主?您醒了吗?”宝鹃在门外小声问,带着试探。
安陵容猛地将那个小布包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挣扎着想站起来,
腿上的伤和僵硬的四肢让她踉跄了一下,碰倒了旁边的矮凳,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门外的宝鹃似乎吓了一跳,顿了一下才推门进来。
看到安陵容苍白如纸、眼下乌青地靠墙站着,她脸上掠过明显的惊惶:“小主!
您怎么…怎么在这里?您没事吧?”“没事…”安陵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她借着力道站稳,
目光扫过宝鹃端来的洗漱清水和干净衣物,“放下吧,我自己来。”宝鹃欲言又止,
但还是依言照做了。她放下东西,却没有立刻离开,眼神躲闪,手指绞着衣角。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她。“怎么了?”她问,声音绷紧。
宝鹃飞快地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低下头,
声音细若蚊蚋:“方才…方才槿汐姑姑过来传话,说…说莞贵人身子还是不适,
需要绝对静养…让…让咱们东配殿的人…无事不得随意出入,
以免惊扰…”安陵容的指尖瞬间冰凉。软禁。范围扩大了。从她一个人,
变成了整个东配殿的所有宫人。甄嬛是要彻底切断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让她困死在这里,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还有…”宝鹃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显然也吓坏了,
“内务府…内务府刚才派人来,说…说近日各宫用度吃紧,
要…要削减份例…咱们…咱们这边的炭火和新鲜食材…怕是…怕是要减半…”轰的一声,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削减用度!在这即将入冬的时节!
炭火减半,意味着她这本来就阴冷的东配殿会变成一个冰窖!
新鲜食材减半…这是要让她连饭都吃不饱?甄嬛!你好毒的手段!明面上宽容大度,
在皇帝面前替她说话,赏下那些华而不实的补品,背地里却用这种阴损的方式,
要让她活得猪狗不如,慢慢熬干她的性命!“小主…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宝鹃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安陵容死死咬着牙关,
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她扶住冰冷的墙壁,指甲几乎要抠进砖缝里。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甄嬛就是要看她惊慌失措,看她摇尾乞怜,看她自己先崩溃。她深吸一口气,
那冷甜的香气混着清晨寒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刺得她生疼,却也让她异常清醒。“慌什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份例减了,
就紧着点用。炭火省着烧,饭菜…有什么吃什么。”宝鹃愕然地看着她,像是没听懂。
安陵容转过身,开始就着那盆已经有些凉的水洗漱。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
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得皮肤一阵紧缩,却也让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稍稍松弛。“宝鹃,
”她拿起布巾,慢慢擦着脸,声音压得极低,“这几日,仔细留意着送来的东西。
炭、饭菜、药材…所有经手的人,所有的份量,都记下来。”宝鹃怔怔地点头。“还有,
”安陵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尽可能听听外面的动静。任何关于碎玉轩的,
关于莞贵人的,关于…皇上的,无论多小,都要告诉我。
”“可…可是槿汐姑姑说…”“她说不让随意出入,没说不让耳朵听!”安陵容打断她,
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总有缝隙,总有办法。你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这点路子都没有吗?
”宝鹃被她眼中的厉色吓住,瑟缩了一下,连忙点头:“奴…奴婢知道了。
”早膳果然简陋了许多。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碟咸菜,两个冷硬的馒头。
与昨日皇帝赏下的那些装在精美漆盒里的“补品”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安陵容面无表情地坐下,拿起馒头,一点点掰开,送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粗糙,
刮过喉咙,难以下咽。但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宝鹃在一旁看着,
眼圈又红了,却不敢再哭出声。吃完早饭,
安陵容让宝鹃找来一些最普通的白纸和一支秃头的毛笔。她将怀里那个小布包拿出来,
小心翼翼地摊开,露出里面那些颜色深暗、混杂着木屑的粉末。
她需要分辨出甄嬛添加的东西。光靠闻和看远远不够。她需要试。可她手头什么都没有。
没有试香的银针,没有煎药的陶罐,没有研磨的玉臼,
甚至连像样的火折子都没有——内务府送来的都是最次的,几乎点不着。她有的,
只有这间冰冷的屋子,和窗外那片被框死的、灰蒙蒙的天空。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压垮。但她不能垮。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冷硬的馒头上,
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自虐的念头。她捏起一小撮布包里的粉末,极其微量,
混着一点馒头屑,然后,在水杯里沾了沾,揉成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丸子。心跳如擂鼓。
她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样贸然尝试会有什么后果。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个小丸子放进了嘴里,没有吞咽,只是用舌尖抵着,细细地感受。
最初是木屑的土腥味,还有她熟悉的、自己添加的几味毒料那极淡的苦涩。但很快,
一种极其隐晦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怪异味道渗透出来。不是苦,不是辛,
是一种…极其微弱的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
像是某种…活物的分泌物被彻底烘干磨碎后的残迹。这是什么?她从未接触过这种东西。
不是寻常的香料,也绝非药材。她猛地吐掉口中的残渣,剧烈地咳嗽起来,
舌根残留的那种诡异麻木感让她头皮发麻。甄嬛到底加了什么?!她瘫坐在椅子上,
冷汗涔涔。未知带来的恐惧,远比已知的危险更令人窒息。一整天,东配殿都死气沉沉。
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提供不了多少暖意。送来的午膳和晚膳依旧粗劣不堪。
宝鹃出去过几次,每次都很快回来,带回的消息无非是正殿那边依旧静悄悄,
莞贵人需要静养,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未曾过来之类的废话。安陵容坐在窗边,
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寒气重新笼罩下来。她怀里揣着那个小布包,像是揣着一块冰,
又像是一团火。黄昏时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似乎有脚步声往正殿去了,
还有隐约的说话声。安陵容猛地站起身,扑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往外看。暮色中,
只见苏培盛带着两个小太监,正从正殿出来,槿汐恭敬地送着。
苏培盛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对槿汐吩咐着:“…皇上惦记着小主的身子,
这些是刚进上来的血燕,
最是滋补…务必仔细炖了给小主服用…”血燕…安陵容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皇帝赏给甄嬛的,永远是最好最金贵的东西。而自己呢?削减用度,冷馒头,劣质炭火。
苏培盛一行人渐渐走远。槿汐站在原地,直到他们出了院门,才转身回去。
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朝东配殿这边扫了一眼。那目光极快,极轻,
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安陵容如坠冰窟。她知道了。槿汐一定知道甄嬛的计划,
知道自己的处境。那个眼神,是监视,是警告,是提醒她安分守己。
绝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滑坐在窗下,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怀里的那个小布包硌着她,提醒着她那渺茫而危险的发现。
舌根那诡异的麻木感似乎又隐隐浮现。
甄嬛添加的东西…那未知的、带着腥气的诡异之物…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
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既然自己无法分辨那是什么…那如果,让别人知道呢?
如果…让一个能接触到更多资源、或许能认出这东西的人…“偶然”地发现它呢?
比如…太医?比如…今日恰好来为“静养”的莞贵人请平安脉的太医?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战栗起来。太冒险了。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可是…坐以待毙,
难道就不是死路一条吗?夜色,再次浓重如墨。东配殿冷得像个冰窟。安陵容缓缓抬起头,
眼底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死寂。她慢慢握紧了怀里那个小小的布包。
指尖冰凉,如同她此刻的心。07东配殿像个被遗忘的墓穴,
炭盆里那点可怜的火星子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撮灰白的余烬,
和一丝呛人的烟味。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钻进骨头缝里。宝鹃搓着手,呵出白气,
想把那点炭灰再拨弄燃,却是徒劳。她回头望了一眼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安陵容,
小声道:“小主,炭…炭没了。奴婢再去内务府问问…”“不必了。”安陵容的声音平直,
没有起伏,眼睛依旧望着窗外灰败的庭院,“省些力气吧。”问了也是自取其辱。
内务府那起子踩低拜高的奴才,如今得了碎玉轩正主的暗示,怎还会给她好脸色看?
怕是连宫门都进不去就要被轰回来。宝鹃噤了声,眼圈又红了,默默退到一旁。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肠胃因饥饿而发出的轻微蠕动声,和窗外越来越急的风声。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东配殿的院门外。
安陵容的脊背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安小主在吗?
”一个有些尖细的、带着内务府太监特有腔调的声音响起,算不上恭敬,
却也谈不上多么无礼,“奴才奉莞贵人之命,给安小主送些东西来。”甄嬛?她又想做什么?
安陵容的心猛地提起,指甲抠进窗棂的木头里。宝鹃看了安陵容一眼,得到默许后,
急忙跑去开了院门。来的不是平日里送份例的小太监,而是两个面生的内务府杂役,
抬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箱笼。领头的是个脸生的管事太监,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迎出来的宝鹃,
目光却越过她,朝屋里瞥。“莞贵人惦记安小主身子弱,如今份例又减了,
特特从自己的用度里拨了些炭火和吃食过来,让安小主务必保重。”那太监扬着嗓子,
像是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打开,给安小主过目。”箱笼被打开。
里面果然是码得整齐的红罗炭,甚至还有一小袋银霜炭,以及一些腊肉、米粮和干果,
看着比内务府克扣后送来的那些好了不知多少。“莞贵人真是心善啊…” “自己病着,
还惦记着旁人…” 院外隐约传来其他宫人低低的议论声,顺着风飘进来。安陵容坐在屋里,
听着那太监刻意拔高的声音和外面的议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比这屋子里的冰冷还要刺骨。施舍。这是做给所有人看的施舍。甄嬛不仅要困死她,饿死她,
还要在全宫上下面前,演足这出姐妹情深、宽容大度的戏码!让她安陵容明明承受着虐待,
却还要对她感恩戴德!让她就算有一天悄无声息地死了,外人也只会觉得是她自己福薄命短,
承受不起莞贵人的恩泽!好…好一个甄嬛!那太监指挥着人将东西抬进屋里,
目光在冰冷破败的屋内扫了一圈,嘴角那点虚伪的笑意淡了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东西送到了,安小主可清点好了?”他对着内室方向,敷衍地躬了躬身。安陵容没有出去。
她依旧坐在窗边的阴影里,只淡淡道:“有劳公公。替我…多谢莞姐姐恩典。
”她的声音平稳,甚至听不出丝毫情绪。那太监似乎有些意外,顿了一下,
才道:“那奴才便回去复命了。”杂役们退了出去,院门重新合上。
宝鹃看着那箱笼里的东西,脸上却不见喜色,只有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小主…这…”“收起来吧。”安陵容打断她,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箱笼上,
“炭省着用。吃的…检查仔细了再入口。”宝鹃一个激灵,立刻明白了意思,脸色唰地白了,
连忙点头。安陵容不再说话。她看着宝鹃战战兢兢地将那些炭火和食物挪到角落,
仿佛那不是救命的物资,而是什么烫手的山芋。殿内再次恢复死寂。但那箱东西的存在,
却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时时刻刻提醒着安陵容她此刻的屈辱境地。时间一点点流逝,
晚膳时分,宝鹃用新送来的米熬了粥,又切了一小块腊肉,仔细检查了许久,才敢端上来。
粥是温的,肉是咸的。比白日的冷馒头好了太多。可安陵容吃在嘴里,却如同嚼蜡。
每一口都咽得艰难无比,像是吞下了甄嬛那带着毒刺的“恩惠”。刚放下碗筷,
院门外竟又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很轻,只有一个人。叩门声响起,
是槿汐平和的声音:“安小主歇了吗?”安陵容瞳孔一缩。槿汐?她亲自来做什么?
宝鹃吓得差点摔了碗,看向安陵容。安陵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示意宝鹃去开门。
槿汐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个白玉盅。
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而得体的微笑,目光在屋内一转,掠过那箱笼,却没有丝毫停留,
仿佛根本没看见。“安小主。”她微微屈膝,“我们小主方才用了太医新开的安神汤,
觉得受用些了,想起白日送来的都是些耐存放的吃食,怕安小主晚间入口不够温软,
特意让小厨房炖了一盅冰糖燕窝,让奴婢趁热送来。”她说着,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
揭开玉盅的盖子。清甜的香气立刻飘散出来,里面是炖得晶莹剔透的上好燕窝,
还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与这冰冷破败的东配殿,格格不入。“莞贵人说了,
安小主近日受惊了,需得好生补养。”槿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请小主趁热用了吧。”安陵容看着那盅燕窝,又看向槿汐那张无懈可击的脸。
施舍了炭米不够,还要再施舍一盅燕窝?甄嬛是嫌这把软刀子磨得不够锋利?
非要一次次地捅过来,提醒她如今全靠谁施舍才能苟活?还是说…这燕窝里,
又加了别的“料”?宝鹃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安陵容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对着槿汐,垂下眼,
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劳烦姑姑亲自跑一趟…姐姐如此挂念,
陵容…陵容真是无地自容…”声音恰到好处地带上哽咽。“小主言重了。
我们小主与您姐妹情深,这都是应当的。”槿汐微笑着,将那盅燕窝往她面前推了推,
“小主请用吧,奴婢也好回去复命。”复命。是要亲眼看着她吃下去。安陵容的心沉到谷底。
她慢慢坐下,拿起白玉勺子,舀起一勺燕窝。温热的,滑嫩的,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勺子。吃,还是不吃?吃了,可能是更大的陷阱。不吃,
便是当场撕破脸,给了甄嬛发作的由头。冷汗顺着脊背滑落。就在勺尖即将触到嘴唇的瞬间,
安陵容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槿汐的袖口——那里面,
似乎露出一小截非常熟悉的、褪了色的布料。
是她昨夜用来包裹刮下的木屑粉末的那块里衣布料!虽然只露出一角,但她绝不会认错!
她明明将那布包贴身藏好了…是宝鹃?! 还是…槿汐什么时候…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
让她瞬间四肢冰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槿汐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偷偷刮取了门缝下的东西!
甄嬛什么都知道了!这盅燕窝…是警告?是试探?还是…灭口?“小主?”槿汐的声音响起,
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安陵容猛地回神,对上槿汐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冰冷的了然。她知道了。她在等着看自己的反应。
电光石火间,安陵容做出了决定。她手腕猛地一抖,“哎呀”一声低呼,白玉勺子脱手掉落,
“啪”地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截。盅里的燕窝也溅出来一些,洒在桌面上。“奴婢该死!
”宝鹃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安陵容捂住心口,
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无比这次倒有七八分是真吓的,气息急促,眼中逼出泪花,
对着槿汐颤声道:“对不住…对不住姑姑…我…我手滑了…我实在是…心中惶恐,
受不起姐姐这般厚爱…”她演得逼真,身体摇摇欲坠,
仿佛下一秒就要因为过度激动和愧疚而晕厥过去。槿汐看着地上摔碎的勺子和溅出的燕窝,
又看看安陵容那副惊惶失措、快要崩溃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却没说什么重话。
“无妨。”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一把勺子而已。小主受惊了,是奴婢不该催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盅还剩大半的燕窝,
“这燕窝…”“我…我稍后一定用…一定用…”安陵容急忙道,声音依旧发颤。
槿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直看到她心底的惊涛骇浪。“既如此,
奴婢便先回去复命了。”槿汐没有再坚持,行了一礼,“小主好生歇着。”她转身离去,
步伐依旧平稳。直到院门重新关上的声音传来,安陵容才猛地瘫软在椅子上,
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手脚冰凉,不住地发抖。“小主!您没事吧?”宝鹃带着哭腔问,
慌忙收拾地上的碎片。安陵容说不出话,只是剧烈地喘息着,
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盅依旧冒着热气的冰糖燕窝。恐惧之后,
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恨意。甄嬛…槿汐…她们主仆…把她当成了什么?
笼子里随时可以捏死的耗子吗?!她猛地挥手,想要将那盅燕窝扫落在地,
却在最后一刻硬生生止住。不行。不能浪费。她盯着那晶莹剔透的浆液,
眼底翻滚着疯狂的光芒。甄嬛,你送来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自己尝尝滋味!夜,
更深了。那盅冰冷的冰糖燕窝,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像一座小小的、华丽的坟墓。
08桌上的那盅冰糖燕窝彻底冷透,凝固成一种胶状的、令人不适的质地,
像一只僵死的肥腻虫子,无声地散发着过分的甜腥气。安陵容没碰它。一夜未眠,眼窝深陷,
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槿汐昨夜那个眼神,
袖口那一闪而过的布料痕迹,像淬毒的针,彻底扎醒了她。甄嬛的网收得更紧了,
猫戏老鼠的游戏或许已近尾声。她不能再等。
那个藏在门缝木屑里的、带着诡异腥麻味的东西,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可能反噬其主的毒牙。
必须送出去。必须让一个能认出它、并有理由将它公之于众的人,“偶然”发现它。太医。
今日会来请平安脉的太医。人选…至关重要。不能是常给甄嬛请脉的那几位,
那些人早已是碎玉轩的座上宾,利益盘根错节。需要的是一个足够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