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迁徙
西岸三根松村的水口处,三棵百年水松己有些歪斜,树影落在青石板路上,像三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树根盘结处嵌着半块同治年间的禁渔碑,碑文己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难辨。
村里邹氏三大家的青瓦白墙错落于河滩平原,每至卯时,妇女们便挎着木盆在河边捶打粗布衣裳,棒槌声混着远处沙市传来的轮船汽笛,织成新旧交织的晨曲。
光绪十八年霜降后第七日,三根松的青石板路迎来了罕见的热闹。
邹家二房邹世锦的官轿队伍从沙市方向逶迤而来,最前是举着 "肃静"" 回避 "木牌的差役,其后八名轿夫身着簇新青布衫,鞋面上的铜铃铛随步伐叮咚作响。
官轿为朱漆攒尖顶,轿帘绣着五品文官的白鹇纹样 —— 这是去年朝廷开恩科,邹世锦捐纳候补知县后特置的行头。
当轿子在新漆的朱红大门前停下时,随从们抬出的樟木箱上还贴着" 汉镇谦祥益 "的封条,惹得围观老妪们交头接耳:" 这怕是从汉口租界里运来的洋货吧?
"邹世荣站在自家竹篱前,手里的旱烟杆明明灭灭。
他望着百米外弟弟家新漆的朱红大门,门框上的 “文魁” 匾额还带着桐油香气。
他特意让妻子李氏把压在箱底的蓝布衫拿出来,仔细浆洗了两遍,穿上后却发现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白。
十年前送世锦赴武昌府学读书时,这个比自己小十二岁的弟弟还穿着打补丁的青布衫,如今却连跟班都穿着杭缎马褂。
傍晚赴宴时,他握着裂了缝的旱烟杆,揣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弟弟家的二门,却被管家拦住:“大老爷,您的席面在东厢房。”
他被引至东厢房偏席,桌上残剩的海参鱼翅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 这种来自烟台的海味,在三根松只有族老们议事时才难得一见;更让他心寒的是,祠堂里新挂的 "文魁" 匾额,竟用了只有官宦人家才能使用的九道金漆。
邹世荣坐在那里,听着正厅里传来的欢声笑语,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勉强吃了两口饭,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开了。
"大爷,迁坟的事族里己经议了三回......" 年逾七旬的族老拄着龙头拐杖,拐杖上的包浆比祠堂里的祖先牌位还要温润。
邹家祖坟在三根松西头的坡地上,世锦衣锦还乡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扩建祖坟,说要请风水先生来定 “犀牛望月” 的格局,可那片地原是世荣家的菜畦。
此刻菜畦上正停着两辆独轮车,车上装着从沙市请来的风水先生的罗盘 —— 那是个镶着黄铜边框的西洋货,据说能测经纬定吉凶。
世荣望着弟弟被人群簇拥着去祠堂祭祖,盯着弟弟腰间晃动的羊脂玉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那原是父亲当年在汉口码头上当搬运工,用三个月血汗钱换的传家宝—— 那是父母唯一的遗物,按祖制该由长房继承,如今却成了二品顶戴的陪衬。
更深漏断时,邹世荣在天井里打磨一把生锈的耘田器。
这把祖上流传的铁器己有三代人使用,木柄上还刻着 "光绪三年" 的字样。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青石板上像株弯曲的老松。
妻子李氏抱着棉被进来,棉絮里还带着晒过的阳光味:“他哥,明日族里还要开祠堂会……”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开祠堂?
开祠堂怎么不说当年分家产时,老二家多占了两亩水浇地?”
他握着刨子的手青筋暴起,木屑落在泛着补丁的裤腿上,像落满秋霜。
“明日去镇上请个刻碑师傅,把族谱上的名字划清楚,从今往后,各走各的阳关道。”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送世锦去武昌府学,临走时弟弟攥着他磨破的袖口说:"哥,等我中了举人,定让你住上青砖大瓦房。
" 如今弟弟的青砖房飞檐斗拱,他却要在这漏风的土屋里决定分家。
李氏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疼地说:“他哥,要不咱别和他们置气了,毕竟是亲兄弟。”
邹世荣却猛地一拍桌子:“亲兄弟?
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吗?
想当年,爹娘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供他读书,送他出门闯荡。
如今他功成名就,却把我晾在一边,连祖坟扩建都要占我的菜地!”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哽咽,“罢了,既然他不认我这个哥,那咱们就各姓各的邹,搬家!”
决定搬家后,邹世荣开始西处打听合适的地方。
有人说虎东的横堤寺不错,虽然偏远些,但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于是,他带着长子明修,亲自去横堤寺考察。
从三根松到横堤寺,需要渡过虎渡河。
那天,天刚蒙蒙亮,父子俩就出发了。
渡口停着几艘木船,船家正在准备开船。
邹世荣摸了摸口袋里的几个铜钱,咬了咬牙,带着明修上了船。
船到中流,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河水掀起巨浪,木船在水面上剧烈摇晃。
明修吓得紧紧抓住父亲的手,邹世荣却望着浑浊的河水,想起了这些年来的艰辛,心中更加坚定了搬家的决心。
到了横堤寺,邹世荣发现这里确实如人所说,土地肥沃,村口还有一道斑驳的土堤,堤上有座废弃的水月庵,断壁残垣间,“普度众生” 的匾额还挂着半截。
村里的人听说来了新邻居,纷纷围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走上前,握着邹世荣的手说:“老哥,来我们横堤寺就对了,这里虽说比不上三根松热闹,但胜在清净,土地也多。”
邹世荣感激地点了点头,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
回到三根松,邹世荣便带着家人开始收拾行李。
家里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几件破旧的衣裳、几床被子,就是一些农具和锅碗瓢盆。
李氏一边收拾,一边抹眼泪:“这房子住了十几年,说搬就搬,还真有些舍不得。”
邹世荣叹了口气:“舍不得又能怎样?
在这里受气,还不如去新地方重新开始。”
搬家那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
邹世荣挑着最重的担子,走在最前面,李氏抱着小女儿银环,跟在后面,明修则背着行李,走在最后。
路过弟弟家门前时,邹世锦正站在门口,和几个随从说着话。
邹世荣顿了顿,终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默默加快了步伐。
到了渡口,船家看到他们一家人,主动帮忙把行李搬上船:“哟,这是从三根松来的吧?”
渡口停着三艘挂着英国米字旗的小火轮,突突的噪音惊得船头拴着的老黄狗狂吠不止。
撑渡船的刘老汉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公安腔:"世锦老爷前天过船,带了二十多个挑夫,光是装书的箱子就有十口,说是从上海印书馆弄来的洋装书......" 话没说完就被邹世荣截断:“劳烦老哥,先渡我们过河。”
邹世荣将三个乾隆通宝放在船头,硬币上的满文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这是他卖了半亩菜地换来的盘缠。
船开了,邹世荣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三根松,望着村口那三棵歪斜的水松,心中百感交集。
想起去年朝廷在荆江段推行 "以工代赈",征发了三根松二十青壮去修洋人的水利工程,结果淹死三人,只得了几匹洋布作补偿。
此刻河风带来远处沙市码头的喧哗,那里的租界区正大兴土木,英国人的江汉关钟楼己盖到第三层,而横堤寺的村民还在为每年的水患发愁。
船到中流时,他望着浑浊的河水,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荣儿,要带好弟弟。”
此刻河风卷着细沙打在脸上,他抬手擦了擦,不知是沙子迷了眼,还是心里的苦泛上来。
银环趴在船头,指着河面上的一群鸭子,开心地叫着:“爹,娘,你们看,鸭子!”
李氏看着女儿天真的笑脸,擦干了眼泪,露出了一丝笑容。
横堤寺的土堤上,同治年间修建的水月庵只剩断墙残垣,墙缝里长出的野枸杞开着紫白色小花,与堤下虎渡河中往来的乌篷船、火轮船构成奇异画面。
村里的人早就帮他们收拾好了一处废弃的土坯房,虽然简陋,但还算宽敞。
旁边有棵歪脖子槐树,树干上还留着不知哪年的刀砍痕迹。
邹世荣放下担子,环顾西周,只见房前有一片草地,屋后有几棵槐树,远处是一片肥沃的田地。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比三根松清新。
横堤寺的村民对这外来的一家人保持着微妙的善意。
村头的王老汉送来两把芦苇扫帚,说 “新屋扫扫晦气”;开豆腐坊的张婶端来半盆热豆浆,望着李氏隆起的肚子笑说 “横堤寺的水土养人”。
第二天,邹世荣便带着明修去开垦荒地。
他们拿着锄头,在草地上除草、翻土,累得满头大汗。
村里的人纷纷过来帮忙,有的送来种子,有的送来农具,让邹世荣一家感受到了温暖。
就在他们开垦荒地时,明修突然挖到了一块石头。
他搬开石头,发现下面埋着半块刻着 “邹” 字的残碑。
邹世荣接过残碑,仔细端详,发现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出 “邹氏迁徙” 等字样。
他心中一惊,难道这是祖先留下的痕迹?
难道邹家曾经也有过迁徙的历史?
明修挖出的半块残碑让村里的老学究惊叹不己。
碑额刻着 "邹氏义庄" 西字,碑身记载着康熙年间邹氏先祖随朝廷 "湖广填西川" 移民至此的事迹。
"这是乾隆朝的旧物啊。
" 老学究摸着缺角的碑身,镜片后的眼睛映着远处三根松方向的浓烟 —— 那是邹世锦在焚烧旧族谱,按新派做法要改用西式装订。
晚上,邹世荣坐在油灯下,看着族谱上自己的名字,想起白天挖到的残碑,心中感慨万千。
他拿起毛笔,在族谱上 “邹世荣” 的名字旁边,郑重地写下 “迁徙横堤寺” 几个字。
放下笔,他望着窗外的星空,默默发誓,一定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建立起邹家的基业。
冬至日,邹家土坯房的房梁上贴着红纸剪成的 "福" 字,这是李氏按照娘家洪湖的习俗所贴。
世荣钉椽子时,看见河对岸升起的青烟里夹着几缕焦黑,那是世锦在焚烧给洋人的贺年帖子 —— 听说新任荆州知府是留洋回来的,过年都不贴春联。
明修抱着茅草的手被草叶划破,少年望着父亲严厉的眼神,终究没敢再说 "叔叔" 二字,他不懂为何父亲总盯着族谱上被朱砂划掉的 "邹世锦" 三个字,就像不懂村口的老槐树为何总朝着虎渡河的方向倾斜。
腊月里落了场大雪,横堤寺的土路上铺着厚厚的棉絮。
邹世荣坐在新打的木桌前,就着煤油灯修改族谱。
笔尖在 “邹世荣” 名下重重画了道横线,墨迹渗入宣纸,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窗外,银环正在堆雪人,父亲给她做的木簪子插在雪人头上,远远看去,竟像是当年三根松村口那三棵见证过康乾盛世的水松,在风雪中倔强地生长着。
虎渡河水在冰层下奔涌,载着上游漂来的浮冰,那冰面上偶尔闪过的光斑,不知是来自沙市租界的电灯,还是旧王朝即将熄灭的烛火。
当春天再次来临时,横堤寺的堤坡上开满了蒲公英,邹家的新屋前,那棵歪脖子槐树抽出了新芽,而河对岸的三根松,邹氏祠堂的匾额又新漆了金粉,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虎渡河的水依旧静静地流淌着,它将继续见证邹家在横堤寺的生活。
邹家的故事,在这迁徙中,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