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机轰鸣时,林蔓的指甲划过我后颈。她塞进口的巧克力带着指尖温度,
打印机却吐出了她丈夫三个月前的访客记录。暴雨中她抓我的手按向腰侧:“我瘦了吗?
”后视镜里她丈夫的车正驶离停车场。直到她将撕碎的离婚协议塞进抽屉,
晨光镀亮她颤抖的轮廓:“我只是想有人说说话。
”电梯门关闭前她笑着露出细纹:“等我真正自由了,再请你看电影。
”我摸到口袋里那张被换成下午场的票根——背面字迹是她最后的清醒。咖啡机在角落轰鸣。
像一头困兽。沉闷,持续。空气里全是焦糊的豆子味,浓得化不开。办公室里空调嗡嗡响,
冷气吹得我后颈发凉。突然,一点尖锐的冰凉触感。指甲。轻轻刮过后颈皮肤。又轻又快。
像羽毛尖扫过,留下细微的麻。我猛地一颤。攥紧手里的马克杯。热可可滚烫,
隔着杯子烫手心。转身。林蔓站在那儿。很近。她的右手还悬在半空,微微蜷着,
指尖涂着饱满、刺目的正红色甲油。那红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像凝固的血珠。
几缕细碎的黑发从她耳后滑落,黏在汗湿的锁骨上。
亮晶晶的汗珠顺着脖颈细滑的皮肤往下滚,消失在挺括的白衬衫领口里。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气息有点不稳。“小陈,”她开口。声音裹着空调送出的冷风,
带着点刚跑完步似的、不易察觉的喘。“帮我看看这份报表。三季度的预算汇总,
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把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递到我眼前。动作很自然。我接过文件夹。
纸页边缘蹭过她的指尖,温热。“好的,林姐。”我喉咙有点干。目光扫过她汗湿的鬓角,
那缕粘在锁骨上的头发。她身上有淡淡的栀子花香,混着汗水的咸湿气。
还有一丝……咖啡的焦苦?我分不清。“急吗?”我低头,翻开文件夹。“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有点飘,“下午例会要用。”她没走开,就站在我桌边。很近。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散发出的热度。她的视线落在我翻开的报表上。纸张哗啦响。翻过一页。
一张小小的硬纸片突兀地夹在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之间。很薄。是张电影票根。揉得有点旧。
边角被指甲狠狠掐出几个凹陷的月牙印。像某种焦躁的标记。我的指尖顿住。悬在票根上方。
目光被那几个字钉住——“午夜场”。心脏没来由地一沉。林蔓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瞬。
很轻。她那只涂着正红甲油的手突然伸过来,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动作快得像闪电。
掌心温热,带着薄薄的汗意,紧紧压住我的皮肤。她的手指冰凉。“哦,这个啊,
”她的声音响起,紧贴着我耳边,气息拂过我的耳廓,有点痒,有点烫。“差点忘了夹出来。
我女儿。”她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在我手背上蹭了一下,“非说这片子好看,
非要看午夜场,闹腾得很。看完回来都几点了?第二天上班都没精神。”她的语气很家常。
带着点做母亲的无奈。但她的手压着我的手背,很用力。指尖冰凉。那力道不寻常。
百叶窗的叶片被谁调过一道缝隙。一道炽烈的阳光像金色的刀子,斜斜地劈进来。
正好落在她搁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上。无名指根部。那枚铂金婚戒。
光线在钻石的每一个切面上疯狂跳跃、碎裂,溅出无数细碎刺眼的金色光点。灼人眼目。
我盯着那枚戒指。那光点。她手心的汗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发紧。
手背上那片温热和冰凉交织的触感,重得像石头。那只手终于缓缓移开了。
带着那枚刺眼的戒指。指尖离开时,似乎在我皮肤上又轻轻刮了一下。若有若无。
“你慢慢看,”她声音恢复了一点平日的利落,“有问题叫我。”高跟鞋的声音响起,
嗒、嗒、嗒,节奏平稳地走向她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栀子花香和那股难以言喻的温热气息随之飘远。我低头。
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湿痕和指尖冰凉的触感。
还有那枚戒指在阳光下碎成金点的光斑。报表上,那张午夜场的电影票根安静地躺着,
边角的月牙印清晰可见,像无声的控诉,又像某种隐秘的邀请。
茶水间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的气味。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微波炉加热饭菜后的油腻味道。
还有……一点点洗洁精的柠檬味。混杂在一起,闷闷的。窗外天色早已黑透。
写字楼的灯像一颗颗冰冷的钻石,嵌在巨大的黑色幕布上。
墙上的挂钟指针慢悠悠地爬向九点。微波炉发出“叮——”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加热完成。
门被推开。林蔓端着一个小巧的粉色便当盒走进来。
热气腾腾的白雾从掀开的盖子缝隙里冒出来,模糊了她的脸。
也模糊了她眼角那些细细的、平时被精致妆容掩盖的纹路。“又加班?
”她走到我旁边的饮水机接热水。声音透过蒸汽传来,有点闷。“嗯,赶个报告。
”我靠在操作台边,手里端着杯凉掉的开水。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被蒸汽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上。
那些细纹在朦胧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点脆弱。她拿起便当盒里的小勺子,
慢悠悠地搅动着里面的米饭和青菜。动作有点迟缓。空气里只剩下勺子偶尔碰到盒壁的轻响,
和饮水机加热时低沉的咕噜声。一种奇怪的安静笼罩着小小的茶水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姨,”两个字突然冲口而出,带着点我自己都陌生的试探。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勺子停在米饭里。她侧过头,透过渐渐散去的蒸汽看我,眼神有点空,像蒙着一层雾。
“您女儿……”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避开她的直视,目光落在她搅动饭菜的手上,
那枚婚戒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今年该上大学了吧?”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茶水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只有饮水机还在无知无觉地咕噜着。“……嗯。
”她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勺子又开始搅动,很慢,很慢。她低下头,
看着饭盒里被搅得不成形状的饭菜,额前一缕发丝垂下来。“在国外呢。”声音更低,
几乎被饮水机的咕噜声淹没。听不出情绪。没有骄傲,也没有思念。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那三个字里。她把那缕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
露出光洁的额头。动作有点用力。然后端起饭盒,转身走了出去。粉色的便当盒,
背影在茶水间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那枚铂金婚戒的反光,
却在我眼前晃了很久。团建选在远郊山里的民宿。空气清冽,带着草木泥土的湿气。
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廊檐下几盏昏黄的风灯,在风里摇晃,投下长长的、不安定的影子。
木板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闷闷的。由远及近。笃、笃、笃。敲门声。三下。很轻。
带着点迟疑。我正倚在床头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心口莫名一跳。下床,走到门后,
隔着门板问:“谁?”“……是我。”林蔓的声音。隔着门板,有点闷,有点飘。“小陈,
睡了吗?”“没。”我拧开门锁。她站在门外。走廊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身形。
没穿白日那身利落的套装。一件丝质的吊带睡裙,柔滑的深紫色,像夜色流淌。
细细的肩带下,锁骨清晰可见。裙摆只到膝盖上方。她没穿鞋,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
脚趾微微蜷着。头发松散地披着,几缕发丝垂在颈边。“不好意思啊,”她抱着手臂,
声音有点轻颤,不知是冷还是别的,“我房间空调……好像坏了。一点风都不出,
闷得喘不上气。前台电话也没人接……”她抬眼飞快地看了我一下,
眼神在昏暗光线下像蒙着水汽的玻璃,“你这儿……能看看吗?或者……借个遥控器?
”山里的夜风从走廊尽头灌进来,带着寒意。她***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我侧身让开:“进来吧。我看看。”她几乎是贴着门框挤了进来。
一股陌生的、浓郁的香气瞬间涌入房间。甜腻,带着点异域的辛香。
不是她办公室里那种若有若无的栀子花。这股香太有侵略性,
瞬间盖过了房间里原本清淡的沐浴露味道。她径直走到我床边,犹豫了一下,侧身坐了下去。
床垫发出一声沉闷的***,深深凹陷下去一大块。那丝质的睡裙滑落,露出更多大腿的肌肤,
在昏暗的房间里白得晃眼。她似乎没察觉,只是抱着手臂,微微缩着肩,
眼神有些茫然地扫视着房间。我站在几步开外的墙边,身体有些僵硬。
那股陌生的浓郁香气包裹过来,带着她身体的温热气息。空调遥控器就在床头柜上,
离她坐的地方很近。“可能是遥控器设置问题。”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走过去。
脚步有点沉。弯腰,伸手去拿她旁边的遥控器。动作幅度很小,刻意保持着距离。
指尖刚碰到冰冷的塑料外壳。她的身体似乎无意识地朝我这边倾斜了一点。
那股甜腻的香气更浓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肩颈的线条,睡裙领口处细腻的皮肤,
还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我的动作僵住。身体里像有根弦猛地绷紧。几乎是下意识地,
我往墙角的方向挪了一大步。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凉意透过薄薄的T恤渗进来。
距离拉开了。我低头,胡乱按着遥控器上的按钮。空调发出轻微的启动声,风叶缓缓打开,
送出凉风。“好了。”我把遥控器放回床头柜,声音有点紧,“有风了。”“哦……谢谢。
”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没有起身。依旧坐在那深深凹陷下去的床垫中央。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送风的低鸣。沉默像山里的浓雾一样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
那张凹陷的床垫,像一道无声的沟壑,横在那里,迟迟没有复原。
第二天早餐在民宿的大餐厅。长条木桌,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进来,亮得刺眼。空气里是煎蛋、培根和烤面包的混合香气,
还有嗡嗡的说话声。总监端着餐盘,大笑着重重拍在我肩膀上,
震得我手里的牛奶差点洒出来。“小陈!年轻就是好啊!”他嗓门洪亮,
周围几桌同事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昨晚够意思!听林姐说,你帮她修空调修到半夜?
辛苦辛苦!来来来,多吃个蛋!”他不由分说,把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拨进我盘子里。
周围响起几声暧昧不明的低笑。几个男同事交换着眼色。我嘴里发干。
握着牛奶杯的手指有点僵。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长桌另一端的林蔓。她正低着头,
用白瓷勺舀着碗里的白粥。动作很慢。勺子碰到碗沿,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就是这一下,
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勺子里的粥差点洒出来。几颗米粒溅落在蓝白格子的桌布上。
她没抬头。但我清晰地看到,她对着阳光的那一侧耳垂,从耳尖到耳根,
瞬间漫上一层滚烫的、鲜艳的红晕。那红色像一滴迅速晕开的墨,灼灼地烧着。
那抹刺目的红,猛地灼痛了我的眼睛。
脑子里毫无预兆地跳出一个画面——昨晚她坐在我床沿时,丝质睡裙的深V领口。领口边缘,
绣着一圈小而精致的玫瑰暗纹。深紫色丝绒上的暗红色玫瑰。在昏暗的光线下,
像隐秘燃烧的火焰。“小陈?”总监又拍了我一下,“发什么愣?吃啊!”“哦,好。
”我猛地回神,低下头,机械地叉起那个荷包蛋。蛋黄流出来,金灿灿的,
却引不起半点食欲。林蔓耳垂上那抹未褪尽的红,和她领口那圈暗红色的玫瑰,
在我眼前不断重叠、晃动。餐厅里嗡嗡的人声,食物的香气,阳光的明亮,
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那抹红,灼热而鲜明地烙在视线里。午休的办公室一片寂静。
百叶窗都拉了下来,隔绝了外面白晃晃的阳光。顶灯只开了几盏,光线半明半昧。
只有角落里几台忘记关机的电脑屏幕,幽幽地闪着蓝光。空气里有种昏昏欲睡的倦怠。
林蔓的位置在我斜对面,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这几天,她旁边那个空置的工位变了样。
一张小巧的蓝色折叠床支在那里,金属支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此刻,
那张折叠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林蔓侧躺在上面,背对着我这边。
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米色针织毯。毯子随着她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隔断是那种磨砂的塑料板,不高,只到胸口。隔光不隔音。
她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隔断传过来。很轻,很绵长。带着一种沉睡的、毫无防备的节奏。
嗒、嗒、嗒嗒嗒……我的手指用力敲击着键盘。
试图用这机械的、有规律的声音盖过那细微的呼吸声。
强迫自己的眼睛盯住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一个字符。又一个字符。光标在闪烁。
屏幕的光映在眼睛里,有点酸涩。嗒、嗒嗒嗒……敲击声越来越快。指尖带着点烦躁的力度。
可那呼吸声,像细小的藤蔓,顽强地钻进耳朵里。数着。我竟然在数她的呼吸。
一、二、三……十七……数到多少了?脑子里的数字和屏幕上的代码搅成一团乱麻。该死。
我猛地停下敲击。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瞬间涌来。
只有她那边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抬起头,
朝那张折叠床的方向望去。就在那一瞬间。隔断上方,那片磨砂塑料板的边缘,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掀开了挂在隔断内侧用来遮挡视线的浅灰色薄布帘。
帘子掀开一道缝隙。缝隙后面,是林蔓的眼睛。她醒了。不知道醒了多久。或许根本没睡着。
她就那样侧躺着,脸微微抬起,隔着那道掀开的缝隙,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很静,
像深潭的水,没有波澜,也没有太多情绪。只是看着。她的脸在薄毯和帘子的阴影里,
有些模糊,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晰。我的动作完全僵住。抬头的姿势凝固在那里。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她无声的注视里。键盘的敲击声还残留在指尖,
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只有她的目光,透过那道帘子的缝隙,无声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都静止了。她眨了眨眼。帘子轻轻落下,
遮住了那道缝隙和缝隙后的眼睛。一切恢复原状。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个错觉。
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依旧透过隔断,清晰地传过来。我慢慢低下头。屏幕上,
光标还在固执地闪烁着,停留在一行错误的代码末尾。客户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姓张,
总爱梳个油光水亮的大背头。
他这次带来的伴手礼相当体面——一个硕大的、包装精美的礼盒,
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进口巧克力。锡纸包裹着,每一颗都像小小的艺术品,
散发出浓郁甜腻的可可香气。“来来来,小林,小陈,都尝尝!瑞士空运过来的!
”张总热情地招呼着,亲自拆开华丽的包装,一股更浓烈的甜香弥漫开来。
他捏起一颗圆形的、裹着金色锡纸的巧克力,笑容满面地递给林蔓。
“林经理可是我们的大功臣!先尝尝!”林蔓笑着接过,指尖捏着那颗金色的糖果,
没有立刻吃。“张总太客气了。都是分内事。”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得体。张总哈哈笑着,
又拿起一颗深棕色、方形、包装朴素的巧克力,转向我:“小陈也辛苦了!年轻有为!来!
”我刚要伸手去接。“小陈,”林蔓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自然的笑意。她上前半步,
身体微微侧向我这边。她手里捏着那颗刚接过的金色锡纸巧克力,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甚至带着点不由分说的意味,直接塞到了我嘴边。温热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我的嘴唇。
带着她皮肤特有的、干燥的微温。我一惊。下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
那颗圆形的、带着她指尖温度的金色巧克力,就这么滑进了我口中。
浓郁的甜味和坚果碎粒的香气瞬间在舌尖炸开。甜得发腻。舌尖不可避免地,
轻轻擦过她捏着巧克力的指腹。柔软的皮肤触感。温热。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
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上。动作僵在原地,含着那颗巧克力,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就在这时——“嗡——滋啦——”办公室角落那台老旧的激光打印机突然毫无预兆地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