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府
一辆青帷马车悄然停在永昌伯府侧门,在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中并不显眼。
一个面容稚嫩的小丫头利落地跳下车,摆好脚凳。
随即,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张覆着轻纱的脸庞。
女子身着素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银簪,通身素雅,却自有一股沉静从容的气度。
“都说了小姐今日回府,竟连个迎候的人影都没有!
还得咱们自己叫门,府里这些人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桃叶看着紧闭的侧门,忍不住嘟囔抱怨。
宋文殷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压下她的不满:“没人迎,咱们便自己进去。
不过几步路罢了,你小姐我呀,还犯不着要人八抬大轿来抬。”
炙热的阳光灼烤着青石板路,永昌伯府的金字匾额反射着刺眼的光。
一个负责守门的婆子正倚在门边阴凉处,摇着蒲扇等得口干舌燥,心中暗骂: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偏落到她头上!
里头那些老货就是欺负她入府晚,说什么“乡下回来的大小姐”……在穷乡僻壤待了五年,西施也熬成村妇了!
何况,真要是受宠的嫡女,能扔在乡下不闻不问?
她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目光懒散地朝门外一瞥。
这一瞥,惊得她手一抖,蒲扇差点掉在地上。
天爷!
莫不是大白天活见了鬼?
怎地平地里冒出个仙女似的人物来?
一个伶俐的小丫头己快步上前:“愣着作甚?
还不快开门!
我家小姐要进府!”
婆子这才猛地回神,慌忙收起脸上惊愕的表情。
这哪里是什么村姑?
府里头最体面的大奶奶也未必有这般气度!
什么下马威、讨赏钱的心思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宋文殷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温言道:“小丫头不懂事,妈妈莫要见怪。”
说着,递过一个沉甸甸的锦囊,用的布料也是触手滑腻,一看就是上好的东西,“一点心意,请妈妈和几位守卫大哥喝茶了。”
锦囊入手分量十足,婆子脸上立刻堆满谄媚的笑,忙不迭揣进怀里:“哎哟我的大小姐!
您这话可折煞奴婢了,这是您自个儿的家呀。
您回府天经地义,说什么见外不见外!”
她扭头对着门内粗声吆喝,“你们几个没眼色的木头!
还不快把门开大些!
仔细晒坏了小姐,扒了你们的皮!”
守门的两个汉子瞧着婆子怀里的银袋子,眼热不己,但想起上头管事的叮嘱,面上又显出几分犹豫。
“我看你们是活腻歪了!”
一声威严的低喝传来。
只见中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位身着鸦青色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稳步走出。
老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方正,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宋文殷一见来人,眉眼瞬间柔和下来,唇角漾开真切的笑意,轻声唤道:“宋叔。”
宋管家望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姐,激动得眼眶微红,连声应着:“哎!
哎!
小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有宋管家亲自引路,这一路上再无人敢怠慢,只有些胆大的丫鬟婆子躲在廊柱花丛后,偷偷打量着这位久未归家的大小姐。
宋文殷视若无睹,只听着宋管家一路絮絮叨叨,叹息着府里如今规矩散漫,管得如同筛子一般。
老人家上了年纪,记忆似乎也不大好,光是问她这些年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就反复问了好几遍。
宋文殷没有丝毫厌烦,每一次都耐心柔声回答。
宋管家看着小姐沉静的侧脸,又是一声长叹:“若是夫人还在……怎能让小姐受这等委屈?”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落几分,“小姐好容易回来,过不了几日又要嫁去别家了……唉,这日子,怎么就没个安生时候……”宋文殷轻轻拍了拍宋管家布满皱纹的手背,温声道:“宋叔,日子好坏,都是人自己过出来的。”
宋管家连忙点头:“是是是,老奴糊涂了!
小姐聪慧明理,无论在哪,定能把日子过得舒心如意!”
绕过几重花木扶疏的庭院,熟悉的院门映入眼帘。
宋管家停下脚步,慈祥地笑道:“奴才就送到这儿了,小姐好生歇息。
缺什么短什么,尽管吩咐人来找老奴便是。”
宋文殷推开房门,屋内窗明几净,显然日日有人打扫,与她离开时别无二致。
然而,细看之下,便觉出不同。
那些原本摆在多宝格上的珍玩玉器、案头精巧的摆件,连同妆台上几件贵重的首饰匣子,全都不见了踪影。
整个屋子,空荡了不少。
桃叶对自家小姐从前住的屋子甚是好奇,不由得左摸摸右瞧瞧。
“小姐,您在这伯爵府里住的,还不如咱们青州呢!”
宋文殷的指尖抚过床边那架花样略显粗糙的金丝屏风,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她早料到继母白氏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值钱物事,却不想竟玩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用些粗劣货色顶替了真品。
桃叶打开衣柜查看,气得小脸通红:“这帮黑了心肝的!
连小姐的衣裳都偷!
真真是不要脸皮了!
奴婢这就去寻她们理论!”
宋文殷看着小丫头气鼓鼓的模样,反而笑了:“傻丫头,你连东西在谁手里都不知,找谁理论去?”
桃叶泄了气,腮帮子依旧鼓着:“那……那就由着她们白占了咱们的便宜?”
“不急,”宋文殷眸光微冷,语气却平静,“无名无姓的东西不好寻,可若是有名有姓、上了册子的……自然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大小姐!
您可算回来了!”
一个穿着青灰色立领袄子、面皮白净的妇人掀帘进来,脸上堆满殷勤的笑:“奴婢是大夫人跟前的宝善家的。
大夫人一听说您回来了,欢喜得不得了!
自己身上还病着,挣扎着就要亲自过来瞧您呢!
奴婢好说歹说才劝住,让夫人先躺着歇息。”
宋文殷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劳母亲挂念了。
原想稍后沐浴更衣便去给母亲请安,倒是不巧了。”
她话锋一转,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听闻祁家几日后便来迎亲,殷儿离家日久,许多规矩都生疏了,嫁妆事宜更是一无所知,心中实在惶恐不安,正盼着母亲能指点一二。”
宝善家的心中暗喜,忙道:“夫人早替小姐想着这一层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单子,双手奉上,“这是夫人吩咐奴婢给小姐送来的嫁妆单子,请小姐过目。”
宋文殷捏着那叠厚厚的嫁妆单子,淡淡扫了几眼,名目倒是都没少,只不过那件紫玉琉璃盏早就被她自己摔碎了,如今竟然还出现了嫁妆单子上,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继母恨不得把天下人兜里的银两都放进自己口袋里,怎么可能花银子给她添妆。
宋文殷将单子合拢,露出感激的笑容:“有母亲费心操持,殷儿便安心了。”
她示意桃叶递过一个荷包,“这点心意,妈妈拿去喝茶,辛苦您跑这一趟。”
宝善家的见她对单子全无疑虑,更觉这大小姐好糊弄,如今竟还有赏钱拿,她乐得见牙不见眼,千恩万谢地揣着银子走了。
人一走,桃叶气得首跺脚:“小姐!
您怎么还给她银子?
那都是舅老爷特意寄来给您婚后打点下人用的!
白白便宜了这帮子黑心烂肺的!”
宋文殷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言语。
另一边,宝善家的喜滋滋回到白氏正院。
一进门,便觉一股凉气扑面。
只见白氏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锦褥的美人榻上,两个小丫鬟正轻轻打着扇。
屋子西角各放着硕大的冰鉴,袅袅白气丝丝缕缕地溢出,将盛夏的暑热隔绝在外。
宝善家的心里忍不住又羡又妒:这才是当家主母的排场。
白氏正用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慢悠悠翻着一册书。
听到动静,懒懒掀起眼皮:“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丫头片子,没闹什么幺蛾子?”
宝善家的连忙上前,将方才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自然隐去了自己收银子的事。
白氏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轻嗤一声:“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蠢货!
同她那个短命的娘一样,三言两语就糊弄过去了。
枉我之前还担心她回来会生事,看来是白操心了。”
她随手将书丢到一旁。
宝善家的连忙奉承:“那是自然!
这府里头,除了主君,就数夫人您最有见识、最会调理人了!”
白氏被她逗笑,笑骂道:“你这老货,今日嘴倒甜!”
“不过,”白氏笑意微敛,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若不是要她替我的盼儿嫁进给那个病秧子,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瞧见那张脸,一看就想起那***!”
宝善家的赶紧顺着话头劝慰:“夫人何必跟她置气?
左右不过忍这几日,等花轿一抬走,眼不见心不烦!
咱们二小姐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白氏冷哼一声,重新靠回软枕上,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倨傲:“罢了,也算她还有点用处。
能给我的盼儿铺路,是她的福分。”
“那些东西……”宝善家的立刻凑近,一脸笃定:“夫人放一百二十个心!
那些个打眼的东西,奴婢早叫可靠的人融了重新打过样子,寻常根本瞧不出!
剩下那些不打紧的,也都妥妥当当收着呢!
任她是火眼金睛,也休想找出半点错处!”
白氏这才彻底舒心,惬意地合上眼。
那***就算在名分压她一头又如何?
如今她的一双儿女还不是要乖乖给自己的盼儿、萧儿当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