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顶棚的老式吊扇吱呀转着,搅动一室燥热的风,却吹不散少年人眉宇间那点被升学压出的焦灼。
南煜单肩挎着书包出现在高三(7)班门口时,空气凝滞了一瞬。
他生得太扎眼——浅金色短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随意抓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灼亮的琥珀色眸子。
耳骨上一枚银色耳钉随着步伐折射细碎的光,身上是某奢侈品牌当季限定的涂鸦T恤,袖子卷到肩头,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牛仔裤破洞的位置刁钻又嚣张,脚下一双***版球鞋,鞋带松垮系着,每一步都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张扬。
“煜哥,这儿!”
后排几个男生挤眉弄眼地招手。
南煜唇角一勾,正要迈步,班主任老陈的声音却像一盆冷水浇下:“南煜,你坐北陌旁边。
第三排靠窗。”
全班目光“唰”地聚焦。
第三排?
靠窗?
那个被称作“学霸专属区”的位置?
更关键的是——同桌是北陌。
角落里,一个身影闻声抬起了头。
北陌的存在感很低,像一道沉静的影子。
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规整地穿在身上,领口扣到最上一颗。
碎发垂落,半掩着眉眼,只露出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
他面前摊开的习题册字迹清峻,手边放着一个磨掉漆的旧保温杯。
当南煜的影子笼罩过来时,他握着笔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却并未抬头。
“喂。”
南煜把书包“咚”地砸在桌上,崭新的皮质书包棱角差点撞翻北陌的保温杯,“让让。”
空气里飘散开一丝清冽又陌生的气息,像是雨后折断的青草根茎,带着点生涩的侵略性——那是南煜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味。
北陌的眉心极轻微地蹙了一下,终于抬眸。
西目相对。
南煜第一次看清了这双眼睛。
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沉静得像封冻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浮华喧嚣。
这目光让习惯了被瞩目、被追捧的南煜莫名烦躁,仿佛自己精心堆砌的张扬在这潭水面前,不过是一捧虚张声势的泡沫。
“桌子就这么大。”
北陌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首,冷清,没有波澜,“没地方让。”
“哈?”
南煜嗤笑一声,长腿一伸,勾过旁边空椅子大喇喇坐下,手肘故意越过两张桌子间那道浅浅的“三八线”,几乎压到北陌的习题册上,“新同桌,规矩懂不懂?
以后这半边,”他指尖敲了敲自己霸占的桌面,“归我。”
北陌的目光落在那只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手上,又移到南煜挑衅般扬起的下巴。
几秒沉默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习题册往自己这边挪了寸许,重新低下头。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像一道无声的结界,将南煜的嚣张彻底隔绝在外。
**——他居然被无视了。
**南煜心头那点被强行安排座位的憋闷瞬间燎成了火。
从小到大,谁敢这么晾着他?
他故意把椅子往后一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前排同学皱眉回头,北陌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南煜又故意把保温杯拧开,咕咚灌水,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早自习格外清晰。
北陌依旧稳如磐石,只在翻页时,指尖微微蜷起,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忍。
课间操铃响,人潮涌出教室。
南煜故意慢吞吞起身,堵在过道,等着看北陌不得不开口请他让路的窘迫。
北陌却只是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向窗外,仿佛眼前只是一堵无关紧要的墙。
那目光太静,静得让南煜精心准备的刁难像个蹩脚的笑话。
“啧,没劲。”
南煜撇撇嘴,侧身让开,带着一阵风擦过北陌肩膀。
衣料摩擦的瞬间,他捕捉到北陌身体瞬间的僵硬,以及校服袖口下,腕骨上一道浅淡的淤青。
午休时分,南煜被一群哥们簇拥着去小卖部扫荡。
路过篮球场时,余光瞥见食堂侧门那个孤零零的水池。
北陌正弯着腰,将一摞油腻的餐盘浸入冰冷的水流中。
初秋正午的阳光落在他单薄的脊背上,却驱不散那股沉郁的冷意。
洗洁精泛起的白沫包裹着他冻得发红的手指,机械地重复着刷洗动作。
一个食堂阿姨模样的胖女人叉腰站在旁边,唾沫横飞地数落着什么。
北陌垂着眼,侧脸线条绷得死紧,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却不肯倒下的石雕。
“看什么呢煜哥?”
死党周洲撞了下他肩膀,顺着目光望去,“哦,那书呆子啊?
听说在食堂打零工抵学费呢。
穷鬼一个……”南煜嘴里叼着的棒棒糖“咔嚓”一声被咬碎。
甜腻的橘子香精味在舌尖蔓延,他却莫名品出一丝苦涩。
方才课桌上那道淤青,水池边冻红的手指,还有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睛……碎片猝不及防地拼凑出一点模糊的轮廓。
他忽然觉得手里拎着的那袋进口零食沉得有些烫手。
“走了。”
南煜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将零食袋甩给周洲,“没胃口。”
下午的物理课是南煜的噩梦。
老陈在黑板上画着复杂的电路图,粉笔吱吱呀呀,催眠效果一流。
南煜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最终“哐”一声,额头重重磕在桌沿。
全班哄笑。
“南煜!”
老陈忍无可忍,“你给我站起来!
这道题,北陌,你告诉他选什么!”
北陌缓缓起身。
南煜揉着发红的额头,龇牙咧嘴地斜睨他,等着看他结巴或者答错出丑——毕竟没人能在老陈的死亡提问下全身而退。
“D。”
北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残余的笑声,“当滑动变阻器R2的滑片P向b端移动时,接入电路的有效电阻增大。
根据闭合电路欧姆定律,总电流减小,路端电压增大。
L1两端电压等于路端电压,故L1变亮。
流过L2的电流等于总电流减去流过R1的电流,总电流减小,R1两端电压(即路端电压)增大,故流过R1的电流增大,因此流过L2的电流减小,L2变暗。”
逻辑严密,条理清晰,语速平缓得像在陈述“今天有雨”。
死寂。
连老陈眼里的怒火都变成了惊愕。
南煜张着嘴,忘了额头的疼。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北陌低垂的眼睫下投出小片阴影。
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此刻竟有种刀锋般的锐利感,无声地劈开了南煜认知里某种固化的壁垒。
下课铃终于解放众生。
南煜瘫在椅子上,像条脱水的鱼。
眼前忽然推过来一本笔记。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磨损得厉害,内页却工整得如同印刷体,重点处用红蓝两色标注,清晰得刺眼。
“重点公式和例题。”
北陌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目光却落在南煜磕红的额角,停留了一瞬,“下次睡觉,用书挡着。”
南煜愣住,像被那平淡目光里一闪而过的东西烫了一下。
是……关心?
还是施舍?
他盯着那本笔记,指尖蜷了蜷,喉头滚动,那句硬邦邦的“谁稀罕”却卡在嗓子眼。
窗外蝉鸣聒噪。
两张并拢的旧课桌,一道浅浅的“三八线”,线的那边是墨香与公式构筑的冰雪世界,线的这边是张扬跋扈的灼灼烈日。
冰与火沉默地对峙,互不相容。
然而无人察觉,冰层之下,暗流己悄然涌动;烈日背后,一丝名为好奇的云翳,正悄然遮蔽了骄阳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