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丛林蒸腾的湿气裹着尸臭,在睫毛上凝成浑浊的水珠。
枪管上插着的蒲公英早己焦黑,绒毛沾着硝烟,像团将熄未熄的灰烬。
西天前蹚过蚂蟥河时,新兵王国庆被水蛭钻进了裤裆。
那孩子举着刺刀要往下身戳,被班长踹翻在泥浆里。
赵建军用烟头烫水蛭时,河滩芦苇丛惊起白鹭,雪白的羽翼掠过钢盔,那是他此生见过最后干净的物事。
此刻右腿己失去知觉,急救包渗出的血浆引来成群的绿头蝇,嗡嗡声与炮火轰鸣此起彼伏。
怀表停在三点十七分,表盖上嵌着的小麦穗是春桃用红头绳缠的。
分田那夜的情景突然浮现:父亲蹲在灶膛前搓麦种,火星子溅在裤管上烧出蜂窝似的洞,母亲裹脚布散开的瞬间,界石砸进冻土的闷响惊飞了檐下麻雀。
剧痛撕扯神经时,他看见蒲公英的绒毛在飘散。
每根绒毛都映着家乡的景——春桃蹲在河滩写字,铅笔头绑着褪色的红布条;母亲在砖窑背坯,畸形脚踝缠着印红星的纱布;父亲埋界石的手掌裂着血口,新翻的泥土里钻出嫩绿的麦芽。
绒毛落在钢盔上化作火星,烫穿了残存的意识。
颠簸的担架将他摇醒,剪刀划开军装的嘶啦声里混着茉莉香。
护士辫梢系着的香皂味让他想起青龙河初融的春水,手术帐篷的煤油灯把身影投在帆布上,晃动的影子像极了母亲剁猪草时的剪影。
骨锯咬合腿骨的瞬间,他咬碎了含着的野花椒,麻痹感顺着喉管流进胸腔,像吞下整条冰封的河。
高烧带来的幻象里,赵建军站在河滩地上。
界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转眼开成白茫茫一片,父亲蹲在田埂抽烟,烟灰落进军用水壶,泡着的麦穗突然疯长,缠住他残缺的右腿。
母亲举着火把从砖窑奔来,裹脚布在风中猎猎作响,火苗点燃了整个蒲公英原野。
远处传来春桃的呼喊,却被爆炸声碾碎成雪粒。
"体温三十九度八!
"清冽的女声刺破混沌。
冰袋压上额头时,他抓住那只手,虎口的茧与母亲掌心的纹路重叠。
护士林雪梅白大褂上的血渍像极了分田那夜的红手印,她正往急救册上记录伤情,钢笔尖在纸面划出的沙沙声,让人想起老家灶膛里麦秸燃烧的响动。
截肢第七天,赵建军在药箱上发现朵完整的蒲公英。
林雪梅说是从他血衣口袋里找到的,棉絮般的种子居然还粘在茎秆上。
铝制饭盒盛着雨水,蒲公英浮在水面,晨露从帆布顶漏下,在绒毛上缀满细钻般的光。
这让他想起妹妹春桃眼里的星光——那夜她偷藏了半块贴饼子,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分田契约上,像只护食的雏鸟。
炮击来得毫无征兆。
气浪掀翻饭盒时,赵建军扑身去抢那朵蒲公英。
林雪梅拽着他后领往防空洞拖,漫天飞舞的种子混着硝烟,像场倒行的雪。
黑暗中裤管空荡荡的褶皱硌着大腿,掌心突然被塞进个冰凉物件——那个嵌着弹孔的军用水壶,壶身裂缝里钻出株蒲公英嫩芽,根系缠绕着泡胀的麦穗。
后送列车的轰鸣碾过耳膜时,赵建军拧开水壶。
内壁新刻的字迹被血渍晕染:"47号界碑往东三百步"。
嫩芽在颠簸中轻颤,须根攀附着麦芒,像母亲缠裹脚布时棉线绕着踝骨。
林雪梅塞进行囊的野花椒散着辛香,与车厢里腐肉味厮杀缠斗。
当火车穿过长江大桥,月光从车窗斜切进来。
赵建军摸到裤兜里的怀表,表盖内侧贴着张字条,钢笔字洇成蓝雾:"等麦子黄了头,蒲公英该飞过青龙河了"。
铁轨的震动中,他恍惚看见母亲站在砖窑前,将沾血的裹脚布抛进火堆,火星子腾空化作万千蒲公英,落在新埋的界石上生根发芽。
车厢连接处传来伤兵的呓语,有人在哼唱家乡小调。
赵建军蜷缩在担架上,断肢处的纱布渗出血珠,在帆布床单印出麦穗状的暗纹。
掌心紧紧攥着颗蒲公英种子,绒毛刺得伤口发痒,像春桃用麦秆挠他手心时的触感。
列车驶入隧道刹那,黑暗吞没了所有声响,唯有怀表的滴答声在胸腔震荡,与远方界石下的心跳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