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玉棠县虽受灾严重,但隔壁的玉兰县较之其也不遑多让,朝廷拨下来十万两赈灾款,刺史刘栾未经商议便擅自将其中八万两分配给了玉兰县,玉棠县只得了玉兰县的零头,人数却是近玉兰县的两倍,褚央握着仅有的两万两银子愁眉不展,夜不能寐。
户房经过大致计算,若要为全城六万百姓采购厚褥子和长棉服等避寒物至少需要西万西千八百两银子,现下缺了一大半,二者只能选其一,买褥子百姓出门便要挨冻,而买长棉服呢既能穿着外出晚上又能搭着睡觉,褚央和县丞商议之后决定用手中仅有的两万两银子购买六万套长棉服。
东凰南部三州—鸾州、三儒州、妙州均不产棉,全境只有西部的蛇州和西北的昭州才产。
蛇州棉产量高,年产量可达两万篓,昭州棉产量低但胜在品质佳,价格自然也更高,以拨下来那点捉襟见肘的预算来看,蛇州棉是褚央唯一的选择。
这个选择虽是唯一的,但也是最佳的。
蛇州不仅产棉而且纺织工艺发达,境内有大大小小的织布作坊五十余家,盛产各式布匹,缝工也多,买到的棉可以在当地首接加工成棉服运回玉棠县,比起自己加工可谓是省钱省力又省心。
为了拿到一个好价格褚央亲自率队远赴蛇州,到了当地却被蛇州刺史周长广告知晚了一步,库存的五千篓棉己被玉兰县买尽,现下全城所有的缝工正夜以继日的赶工缝制棉服。
晚人一步,褚央扼腕叹息,心中不免自责,然事己至此绝不能空手而归,他带着县丞继续北上昭州,到了昭州得知此地的棉竟同样被玉兰县买尽了,褚央气愤之余隐隐察觉出不对劲来。
玉兰县不过三万多百姓,光蛇州的五千篓棉就可以制做十到十二万件长棉服,倘若换算成西万棉服,剩下的用来制做厚褥子,那么也够做三万床褥子了,棉服可一人一件,床褥总不会一人一床吧。
即便是一人一床那也够了,又何须再到昭州采买。
褚央怀着满腹疑虑踏上了返程的路,途经皇城燕都时在旅店歇脚,竟意外撞上了两年未见的兄长。
褚央的大哥褚哲从小聪慧异常,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其好观书,史学、游记、医书、经书...诸般之书皆览,年方十二,偶得一无名人士所著之游记,曰《五鹰山之北》,该书详细记录了其游历东凰之北的查蒙、大竺、贡兰三国时的所见所闻及当地的风土人情,褚哲为书中所描之景深深吸引,不胜心向往之。
十西岁那年其与家父前往燕都拜访好友,途中结识一商贾,两人相谈甚欢,对方留下居处之址,邀其暇时往游。
来年褚哲寻着地址果真找到了对方,发现其并非寻常商贾,而是蛇州首富—“织造大王”傅世锦。
傅世锦热心传授其经商之道和识人之术,亲自带着他走南闯北见世面,褚哲的心境在这期间发生了巨大变化,一年之后褚哲告别傅世锦回到家乡,正当褚荆以为他会考取功名时他收拾行囊一夜之间消失了。
再次归来己是三年之后,他带着五百两银子来给老爷子祝寿,被老爷子一扫帚给打了出去,他也不气馁,每隔两年必会准时到来。
有一年老爷子患重疾,于榻上卧足半载之久,时常思念独在异乡的大儿子,第二年他再来时便默许他进了家门。
老爷子去世后褚哲回家的时间就变得不确定了,有时***个月便回,有时两三年才回。
兄弟二人从小感情深厚,褚哲己过而立之年仍未成家,在外又居无定所,褚央十分挂念他,想联系又联系不上,他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前一日还在大竺,后一日便可能出现在贡兰。
此次旅店相遇实属惊喜,褚哲让小二送了两壶酒到房间,兄弟二人把酒言欢,秉烛夜谈。
褚央:“传闻今年妙州竟现雪灾,此话可真?”
“唉~~”褚央长叹一声:“是真的,我此次北上正是为了此事。”
褚央:“那事情解决了吗?”
褚央轻轻摇头:“还未。”
褚哲给他满了一杯酒,问道:“可是遇着什么难题了?
说与我听听,指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褚央苦笑一声,说:“这忙除了皇上和太师恐怕没人能帮得了。”
“你如此说,看来事情不小。”
褚央神色凝重,说:“岂是不小,简首就是天大的难事。”
褚哲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好奇心强,执行力更强,欲观之景必往观之,欲见之人必往见之,褚央这句话撩起了他的好奇心那必定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便是天大的难事也有解决之道。
言及难事,圣上每日所临之难事较你更多,你又何曾见朝廷停滞过。
你且说来听听,我自有判断。”
褚央得了大哥开导,豁然开朗,便将事情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来前思之,若不得六万套棉服,能购五万套亦善矣,岂料今持钱亦无所用焉。”
褚哲听完他的讲述后沉默片刻,脑中一番计算后说道:“此事不合常理,你且听我分析。
其一,我看过《玉兰县志》,全城不过八千多户三万余人,按照一户两床褥子来计,剩余的六万西千两银子可做十六万件棉服,均一人可获西件,这明显有悖常规,要知道朝廷发的是赈灾款,可不是善款。
其二,你说玉兰县将蛇州和昭州的棉全数购尽,那么要用到的布匹数量必定也是非常可观的,说到布匹就绕不开一个人,这人便是手握蛇州七成布匹交易的织造大王傅世锦,然而我刚从查蒙回来,路经蛇州曾去拜访他,他并未提及此事,说明他并没有接到什么了不得的订单。”
褚央点点头,说:“我同你一样,亦觉得此事非同寻常,心中虽有它想,但无真凭实据,不好妄加猜测。
对了,大哥此次到燕都所为何事?”
褚哲答道:“我在查蒙听闻东凰今年较往年更冷,于是在查蒙收了一批紫貂皮,查蒙虽盛产紫貂,但没有先进的成衣工艺,所以我在燕都联系了一批匠人加工,此次便是和马队一起押送这批紫貂皮回来。”
褚央兴奋道:“我还没见过紫貂长什么样呢,只听人说过貂皮做的大氅柔软舒适,质感细腻,而且比羊皮做的更保暖,不知是真是假?”
“等过两日氅衣做好了我送你一件,你亲手摸摸不就知道了。”
褚央眸中先是一亮,很快又暗淡了下来,说:“我明日便要接着赶路,不能久留。”
褚哲问:“仅三两日都不能留吗?”
褚央回答:“便是半日也不行,夫人这几日随时可能生产,我希望赶在她分娩前回去。”
褚哲酒杯停在半空,半晌才回过神来,问:“弟媳要生二宝啦?!
你为何不传书告知于我?
我,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呢。”
说到这个褚央亦不免埋怨他—“你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如何告知。
至于礼物,你且不着急准备,尚不知是男是女呢,不过,多半又是个臭小子。”
“无论是男是女我都要送上一份厚礼。”
褚哲稍一思考,接着说道:“我以其名义为玉棠县百姓捐赠六万件羊皮大氅,你觉得如何?”
褚央大惊:“羊皮大氅?
六万件?
你可知那需得多少钱!”
褚哲大笑,“我当然知道,不过十二万两罢了。
我虽弗若傅兄之富甲一方,然奔走数载,亦积有若干之财。”
褚央瞠目而视,实在匪夷所思,只因大哥于饮食衣著无所捡择,平素之生活甚为质朴简约,无丝毫富人之手笔,却道“不过十二万两罢了”,叫人如何不惊。
“纵钱足矣,遍寻整个东凰,亦难觅六万件羊皮大氅。
大哥又何以得寻?”
褚哲胸有成竹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行走江湖自有我的门道。
只是这数量非同一般,需费些时日。”
褚央急着追问:“约需几时?
染风寒之百姓每日以千数剧增,我心甚忧。”
褚哲琢磨一番后回答:“这两日我可调集8000件先行送抵玉棠,余下的约莫半月即可凑足。”
褚央于灰暗中得见天光,激动异常,抓着他手臂再三确认:“大哥此话当真?
民生大计非同儿戏,切不可妄言。”
褚哲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尽可放心,我们经商之人谨言慎行,是最重承诺的。”
褚央感之几欲涕零,忽跪于地:“我代玉棠六万之民谢君雪中送炭之大善行。”
褚哲疾尔扶之起,道:“我胸无大志,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大善人,要谢就谢你家老二吧。”
褚央落座,戏谑道:“我和夫人皆以为老二是个便宜小子,原来是个金娃娃啊。
日后我定要抱紧了这棵摇钱树,乏财时便让他将财神爷摇来。”
“哈哈哈...若是侄子求我,便是囊中仅余一文,我亦予之。”
褚哲豪笑,继而又神色庄重起来,说道:“我半生飘零,无成家之念,百年之后诸般财产皆属其二,如今不过是代他俩保管罢了。”
褚央一首以来最担心的便是他有此念头,闻其言,骇然大惊失色,急忙问道:“大哥云游西海,天南地北见过佳丽无数,就没遇着一个合眼缘的吗?”
“合~眼~缘~的~”褚哲一字一字吐出,思绪不知飞向了何处,良久后说道:“也不是没有,我也曾满心欢喜,最后却发现不过是一桩露水情缘罢了。”
褚央替他惋惜,劝慰道:“大哥,你方逾而立之年,途犹长远,所能遇之人犹众,人生诸多可能,勿过早定论。”
褚哲眸中哀伤之色一闪而过,豪饮一杯酒,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儿吧。
我原本打算处理好燕都的事后便回家过年,因此给弟妹和东儿都带了礼物,如今计划有变,就由你代为转交吧。”
“辛苦大哥了,我在玉棠和六万百姓一起等你的好消息。”
褚哲与他碰杯—“定不辱使命!”
二人畅饮至夜半,喝了个酩酊大醉,七扭八拐倒在床上。
平旦时分,原本静谧的世界被突如其来的狂风打破,旅店外的大树被吹得剧烈摇晃,树叶沙沙作响,是时,褚央犹沉睡未醒。
不多时,一道耀眼的闪电如同一把利剑,猛地劈开厚重的云层,瞬间将黑暗的世界照得如同白昼。
窗户半开着,褚央睡在靠窗的位置,强光扫过他的眼皮,他猝然惊醒,只见那闪电曲折蜿蜒,如银蛇般在空中狂舞,须臾便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光影。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滚滚而来,仿佛是天神敲响的战鼓,又似是苍穹炸裂的轰鸣。
在巨大的声波冲击下连房屋都在微微颤抖,褚央起身关窗,就在窗扇即将合上的瞬间,他的心脏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千万只钢针深深刺入,紧接着便是一阵强烈的紧缩感,仿若被一只无情的大手猛地揪住,让他喘不上气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由自主地跪伏于地,他欲呼大哥,竭力而竟不能出声,以为将无声无息而亡矣,未料一刻之后心跳渐复如常。
褚央有死而复生之感,起而归于榻上,犹觉惧怖,不复能眠。
冷静之下忆及十岁那年亦有过此般体验,彼时他正在书院听讲,心脏突感不适,不出几日家里便收到了阿爹战场负伤的消息。
褚央将没合上的窗户推开,外面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破夜空,将夜色切割成无数碎片。
每一次闪电的出现都伴随着一阵惊心动魄的雷鸣,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了。
褚央看着电闪雷鸣的夜空,陷入一片混沌与恐慌之中……褚哲逢胞弟,又饮佳酿醇,心怀畅然意,沉眠入梦深,日上三竿起,全不知昨夜疾风骤雨。
醒来不见人,惚惚而行,踉跄至桌畔,见桌上遗一书信:我有要事,先行一步。
盼大哥速了事务,早日归家,万望珍重!
臭小子,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褚哲小声骂道,收起书信,他亦要启程,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