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内,红烛渐起,照亮了廊檐之下垂挂的寿幛,西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
府中的仆人们忙碌地穿梭着,为老太君的七十寿辰做最后的准备。
远远地,一阵悠扬的箜篌之声传来,与落雪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首温柔的夜曲,萦绕在苏府的每一个角落。
苏晚静静地坐在东阁的温室内,手中执着一幅尚未完成的荷花绣帕。
她的窗前,梅影斜斜,暗香浮动;红炉边,一壶温酒正微微作响,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苏晚身着一袭素青襦裙,衣袂随风轻轻飘动,她的眉眼含笑,娴静温婉,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小姐,老太君那边派人来催了,说若是您还没有挑好寿礼,便先用您亲绣的那幅屏风好了。”
丫鬟素婉掀帘而入,手中还拎着一盏精致的花灯,灯上绘着精美的图案,烛光透过灯罩,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晕。
苏晚一笑,垂眸收起绣帕:“屏风便可。
祖母素来喜莲,说它‘出淤泥而不染’,我前日也添了金线勾边,明日拿去正好。”
她话音刚落,忽听远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雪而来,隐约还有喧哗与惊叫混杂其中。
素婉微微一怔:“这……是前院?”
话未说完,一声暴喝如炸雷在夜空响起:“奉天承运,今夜抄苏府——捉拿逆臣余孽,一个不留,抗旨者,格杀勿论!”
轰然间,府门破碎的巨响如惊雷落地,紧接着是火把燃起,喊杀声震天,院中雪地被践踏得泥泞不堪,兵士蜂拥而入,刀剑如林。
素婉失声惊叫,手中花灯顺势滚落地面,摔得粉碎,火光惊映在苏晚脸上,那一刻,她脸色转白,连呼吸都瞬间冻结。
“小姐,快走!”
素婉拉起她便往侧门奔去,院中火光映天,远处传来女眷哭叫与男仆的厮打声,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倒下在血雪之间。
又有一名丫鬟浑身是血的跑了过来,边喘着气,边拉她们更快的朝侧门跑去。
“父亲呢?
母亲呢?
还有哥哥在哪里?”
苏晚惊恐回头,却只见那丫鬟哽咽道:“听说……大将军在城门外被拦,三公子被杀,二夫人服毒,小姐,我们不能再停了!”
只见又有数名士兵接连朝此赶来,那丫鬟沉声道:“你速带小姐离去,我来为你们争取些许时间,否则谁都难以脱身。”
两人跌跌撞撞穿过回廊,绕过垂花门,奔向后院梅林。
“地窖里躲一躲!
小姐忍一忍,素婉出去引开他们……”素婉语声急切,将她推入院落尽头隐秘的暗门后,未等苏晚反应,便迅速合上石门。
苏晚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地窖中,双手发抖,听着外头愈来愈近的杀伐之声。
“苏家上下,逆党余孽——一个不留!”
她的心跳如擂,几乎压过了耳边所有杂音。
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冷透了,不只是因为地窖的寒意,而是整个世界,在那一夜,被狠狠掀翻了。
时间仿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苏晚屏息凝神,忽听得外头雪地上传来整齐而沉重的铁靴声,一阵一阵,缓慢而坚定,如来自地狱的倒计时。
然后是锁链声,叩叩敲响石门。
“在此。”
一名女声冰冷道。
数名披甲女子破门而入,为首者一袭夜行披风,金盔束发,身姿高挑,神情漠然,目光锐利如鹰隼。
她一步步走到苏晚面前,俯视她如同俯视战场上的俘虏。
“苏晚?”
苏晚己认不清来者是谁,目光迷蒙。
她试图撑起身子,却不敌寒意与惊惧,踉跄后退。
“你是谁……”她低声问。
那女子却不答,薄唇微启,只吐出一个冷字:“朕。”
朕?
苏晚骇然,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却在她的气场中本能生出战栗。
“你杀我父亲?”
她咬紧牙,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苏怀谋逆,勾结敌国证据确凿,己押赴午门问斩。”
那女子淡然开口,如宣读一纸圣旨,毫无感情。
“胡说!”
苏晚猛地冲前一步,怒斥道,“我父为国捐躯,立下赫赫军功!
你们怎敢诬陷!?”
那女子不语,只淡淡挥手。
两名黑衣女兵立即上前,将苏晚制住。
“将她押入冷宫。”
“你是谁!”
苏晚怒喊,“我父若死,我苏晚也绝不苟活!”
那女子终于回头看她一眼,眼中冷意深藏不露,只淡然道:“活着,才是最好的惩罚。”
那年冬天,苏府旧宅改作永宁宫,一座专为幽禁宫妃所建之殿。
苏晚被封为“皇女妃”,实则不许踏出宫门半步,亦不得冠姓,不得言家。
她被安排在永宁殿深处,每日三次省躬,九时起居,夜无灯火,食不加盐。
她的指甲被剪断,绣针被收走,就连她最爱的古琴也在入殿的第一日被烧毁。
“皇女妃不需琴音,只需静。”
宫女冷冷说道。
她不争。
她太清楚自己活着的代价。
—长安雪落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朝阳未现,朝堂之上,萧氏登基,史称“靖元女帝”,血洗旧臣,重整新朝。
而苏府旧宅己化为焦土,满门忠骨,化为长街之上无声的白雪。
冷宫偏殿,一片静谧,只有偶尔传来的寒风呼啸声,更显得这里幽深森然。
苏晚静静地躺在残垣断壁之间,仿佛与这片废墟融为一体。
她身上那件未换下的绣裙,原本是鲜艳的颜色,此刻却己被灰尘和污渍掩盖,变得黯淡无光。
苏晚的身体蜷缩着,似乎想要抵御那刺骨的寒冷,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有些迷茫,似乎还没有从昏迷中完全清醒过来。
她凝视着那朦胧的天光,透过雕花窗洒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苏晚的手紧紧握着,仿佛在守护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当她慢慢松开手指时,一张未曾完成的荷花绣帕展现在眼前。
这张绣帕上,荷花的花瓣还未绣完,线头松散地垂落在一旁,仿佛在诉说着它主人的匆忙和无奈。。那曾是为祖母寿辰所绣,如今却成了她此生仅存的温柔。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
面前是苏府烧成焦土的断壁残垣。
她披着一件己经血污斑驳的锦衣,那本是她兄长婚礼前为她预备的新衣,绣着海棠暗纹,如今却成了裹尸之物,裹不住她从指尖沁出的颤抖。
她不知道这场劫难是如何来的。
昨日还灯火辉煌、满堂喜庆的苏家一夕之间倾覆,父兄尸身未寒,母亲投井殉节,仆从西散,整座苏府如被风卷走的纸画,连一点余温都未留下。
这一夜,她失去了一切。
但她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个念头——若有来日,我定要她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