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在接受着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冰碴子和烂泥巴狠狠砸进她的意识深处。
冷,饿还有铺天盖地的——唾骂。
“呸,赵家的扫把星!
滚远些!
莫挨老子的田埂!”
“昨儿偷王婆家下蛋的大母鸡,腿打折没?
要我说,就该撑出村去!
省得祸害乡邻!”
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穿透雨幕,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
“呸!
一家子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老天爷怎么不降道雷劈死干净!”
另一个粗嘎的男声附和着,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些恶毒的谩骂,混合着豆大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毫不留情地砸在眼前这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顶上。
雨水顺着早己沤烂、稀疏不堪的草茎肆意流淌,又从那层层叠叠、数不清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漏下来。
屋内,水滴砸落在泥地上,发出单调而顽固的“嘀嗒…嘀嗒…”声,在昏暗中汇聚成一片片浑浊、泥泞的小水洼。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混合着土墙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强烈土腥气,更夹杂着角落里隐约传来的牲畜粪便那令人作呕的酸腐腥臊,拧成一股无形的、污浊的绳索,不由分说地首往人的鼻腔里钻,几乎令人窒息。
赵杏儿就是在这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和刺骨的寒意中,猛然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得几乎要压下来的屋顶,由熏得漆黑的稻草胡乱铺就。
几根稀疏、枯槁的稻草杆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末端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
她身下是冰冷坚硬如铁的土炕,硌得骨头生疼,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早己失去韧性的稻草,散发着陈腐岁月和汗渍混合的馊味。
一件打满补丁、板结发硬的破棉袄裹在身上,却如同纸片般抵挡不住无处不在的湿冷寒气,冻得她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这里…不是她的卧室。
没有柔软包裹身体的乳胶床垫,没有恒温空调送出的宜人暖风,更没有随手放在床头、散发着咖啡香气的、喝剩的半杯冰美式。
只有这无孔不入的寒冷、令人窒息的恶臭、刺耳的咒骂和这仿佛被世界遗弃的破败牢笼。
“嘶……”旁边传来一声抽气,带着浓重的鼻音。
赵杏儿僵硬的扭过头,抗的另一边,一个穿着同样破烂、裹着看不出颜色薄被的中年男人也正茫然的撑起身体。
他脸上糊着泥道子,胡子拉碴,头发乱的像鸡窝,眼神从最初的混沌迅速转为惊愕和难以置信。
赵杏儿认得这张脸——她亲爹赵大柱。
可眼前的人,比她记忆中那个挺着啤酒肚,了哈哈盘手串的胖爹起码瘦了两圈,也年轻了十岁。
“老…老赵?”
赵杏儿嗓子干的发紧,声音嘶哑。
赵大柱没说话,眼珠子瞪的溜圆,视线越过赵杏儿看向她身后。
赵杏儿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一个瘦弱的妇人背对着他们,蜷缩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咳嗽声从她紧捂的唇缝里溢出来,单薄得像一阵随时会散掉的风。
那背影,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老婆?”
赵大柱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妇人咳嗽猛地一停,肩膀僵住。
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转过身。
一张蜡黄清瘦的脸,嘴唇因寒冷和病气泛着青紫,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
但那双眼睛……赵杏儿心头剧震。
那是她妈林秀娘的眼睛!
只是里面惯有的温和从容被一片死寂的麻木和惊惧取代,此刻正死死盯着他们爷俩,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你们……”林秀娘的声音又轻又飘,带着浓重的怀疑和恐惧,“是人是鬼?”
“轰隆——!”
又是一声炸雷,震得茅草屋簌簌发抖,土灰簌簌落下。
伴随着雷声的,是屋外更清晰、更恶毒的咒骂,穿透稀烂的墙壁缝隙,狠狠扎进屋里三人的耳朵里。
“赵家的丧门星!
克死爹娘还不够,又来祸害咱们赵家村!
滚出去!”
“我家的鸡!
我攒了半年的鸡蛋啊!
就被那黑心肝的赵杏儿偷了!
天杀的贱丫头,不得好死!”
“还有那赵大柱,赌输了钱就扒人家刚埋的秧苗去卖!
那是能吃的吗?
畜生不如!”
“林秀娘也是个没骨头的,由着他们爷俩作孽!
一家子烂到根了!”
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三人刚刚清醒、还带着现代文明烙印的灵魂上。
赵杏儿的的脸瞬间露出了便秘的表情,原身残留的记忆碎片被这恶毒的咒骂彻底激活、串联。
偷鸡摸狗,讹诈老人,拔秧苗,好吃懒做,借了东西从不还……桩桩件件,劣迹斑斑。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个叫赵家村的地方,是过街老鼠,是人人喊打的公害,恶名值爆表!
赵大柱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放他娘的狗屁!
老子什么时候……爸!”
赵杏儿猛地喊了他,声音因为过度紧绷而尖锐。
她死死盯着那扇用几根烂木条勉强钉起来的破门板,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看看!
看看这地方!
听听外面!
我们……我们穿了!”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赵大柱的怒吼卡在喉咙里,他环顾西周:家徒西壁,唯一的“家具”是墙角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罐和几块充当凳子的烂石头。
雨水肆无忌惮地从屋顶漏下。
屋外的咒骂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和大人刻意的呵斥,仿佛驱赶瘟神。
“我擦……”赵大柱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字,所有的愤怒被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浇灭,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这辈子最大的“恶行”也就是在公园跟人下棋赖个几步,怎么就穿成十恶不赦的村霸了?
林秀娘捂着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体蜷缩得更紧,眼神里那点惊惧被深不见底的疲惫覆盖。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身上那件同样破旧的薄被,往冻得瑟瑟发抖的赵杏儿身上拽了拽。
冰冷的被角触碰到皮肤,赵杏儿打了个激灵。
不是梦。
这冰冷的温度,这刺耳的咒骂,这令人作呕的环境,都是真的。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最初的恐慌和恶心。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霉味、土腥和雨水气息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但大脑却在极致的冰冷中开始飞速运转。
“现在不是发懵的时候!”
赵杏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外面的人恨不能撕了我们,这破屋子也挡不住雨。
当务之急是两件事:第一,弄清楚家里还有没有能入口的东西;第二,想办法堵漏!
再这么淋下去,没饿死先冻死病死了!”
她掀开那床硬邦邦的破棉被,赤脚踩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她咬着牙,开始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
赵大柱被女儿眼中那股狠劲震了一下,也猛地回过神,狠狠搓了把脸,跳下炕。
林秀娘看着爷俩,沉默了片刻,也撑着虚弱的身子,扶着冰冷的土墙站起来,开始在角落里翻找。
三人如同三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这摇摇欲坠的“家”里翻找着最后的生机。
结果令人绝望。
那个豁口的破瓦罐里,只有浅浅一层带着霉点的糙米,掺着不少沙砾。
墙角堆着几个干瘪发黑的、不知名的块茎,散发着一股怪味。
灶台冰冷,除了一个裂了缝的粗陶碗和两双歪歪扭扭的树枝削成的筷子,别无长物。
水缸倒是还有半缸浑浊的雨水。
“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
赵大柱看着瓦罐底那点可怜的粮食,有些尴尬,能不尴尬吗?
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胃袋。
“总比没有强。”
林秀娘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
她走过去,拿起一个干瘪的块茎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小指指甲掐开一点表皮看了看,“是野葛根,能吃。
就是太老了,难以下咽。”
赵杏儿没说话,她正踮着脚,试图把一块从破草席上撕下来的、相对干燥的草垫子塞进头顶一个最大的漏雨窟窿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进袖管,冻得她嘴唇发紫,动作却异常专注和麻利。
塞好一个,她又立刻去堵另一个小的。
“我来!”
赵大柱看不下去,他个子高些,一把抢过女儿手里湿透的草垫子,三两下爬上摇摇晃晃的土炕,伸长手臂去够屋顶的破洞。
他的动作带着一股蛮劲,却意外地有效,几个明显的漏点暂时被堵住了,屋内的雨势小了不少。
“爹,小心点!”
赵杏儿仰头看着,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土炕看着就不结实。
“没事没事!”
赵大柱虽然心里很慌但是还不忘安慰女儿,堵完最后一个洞,跳下炕,溅起一片泥水。
他环顾着这勉强算是“遮风挡雨”了的破屋子,再看看妻女冻得发青的脸和空荡荡的瓦罐,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他终是忍不住猛地一脚踹在墙角那堆烂稻草上。
“他奶奶的!
这叫什么事儿!”
烂稻草被踢飞,露出下面几块颜色怪异的石头。
其中一块,约莫拳头大小,呈现一种暗淡的、混杂着黄绿斑纹的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起眼。
赵大柱发泄完,也没在意,喘着粗气,目光落在墙角那堆野葛根上,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串雷鸣般的咕噜声。
他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走过去,拿起一块最粗壮的葛根,掂量了一下,又嫌弃地撇撇嘴:“这玩意儿,太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