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985年的初夏,机械厂的职工大院里弥漫着晚饭的香气。
周志强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家门,汗湿的工装紧贴在背上。六平米的小屋里,
妻子王秀梅正蹲在煤炉前炒菜,油星溅到她的围裙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斑点。"回来了?
洗手吃饭。"王秀梅头也不抬地说,手里的锅铲在铁锅里快速翻动。周志强"嗯"了一声,
目光扫过狭小的房间。女儿小雨正趴在床边写作业,铅笔头短得几乎握不住。
墙角堆着几个空酒瓶——那是他上个月发工资时一时兴起买的,现在想来真是浪费。"爸,
我们班李小军他爸给他买了新书包。"小雨抬起头,眼睛里闪着羡慕的光。
周志强的手顿了顿,把毛巾挂回铁丝上。
"等爸爸下个月发了工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因为知道下个月的工资和这个月不会有什么不同。晚饭是白菜炖粉条和两个窝头。
周志强把窝头掰成三份,最大的那块推给正在长身体的小雨。"厂里说要精简人员,
"王秀梅突然说,筷子在碗里搅动,"你们车间有消息吗?"周志强摇摇头,
喉咙里的窝头突然变得难以下咽。机械厂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上个月的工资拖了半个月才发。他今年三十八岁,在这个厂干了十五年,
除了拧螺丝什么也不会。饭后,周志强蹲在院子里抽烟。职工大院是五十年代建的,
红砖墙已经斑驳,各家各户在门前搭了简易棚子堆放杂物。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一个废弃的搪瓷花盆上——那是去年老张头搬家时丢下的。
花盆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一株嫩绿的幼苗,两片叶子像小手一样张开。周志强掐灭烟头,
凑近看了看。他在农村长大,认出来这是一株向日葵的幼苗,可能是鸟儿带来的种子。
"看什么呢?"隔壁的李大婶拎着泔水桶经过。"没什么,一株野草。"周志强下意识回答。
在工友们眼里,摆弄花草是"娘们儿干的事",他不想被笑话。但第二天一早,
周志强偷偷从食堂后面装了一簸箕肥土,换掉了花盆里干硬的旧土。
他每天下班后都会给那株幼苗浇点水,看着它一天天长高。"你又在捣鼓那破花?
"王秀梅有天晚上发现他在偷偷摸摸浇水,"有那功夫不如去帮老刘修自行车,
还能挣两毛钱。"周志强只是笑笑,没说话。在这个拥挤的大院里,
那株向日葵成了他唯一的慰藉,让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广阔的田野。七月中旬,
向日葵已经长到齐腰高,金黄色的花盘有碗口那么大,每天追着太阳转。
大院里的孩子们开始注意到这株不同寻常的植物。"周叔,这是什么花呀?真好看!
"前院的小胖蹲在花盆前,眼睛发亮。"向日葵,也叫太阳花。"周志强难得有耐心解释,
"等它长大了,花盘里会长满瓜子。""能吃吗?"小胖咽了咽口水。"当然能,
而且特别香。"周志强摸了摸孩子的头,突然想起家乡的炒瓜子,那是过年才有的奢侈零食。
八月的一个周日,周志强正在给向日葵绑竹竿防止它被风吹倒,厂里的工会主席老马路过。
"哟,老周,你这向日葵长得不赖啊!"老马蹲下来仔细端详,"这花盘比我老家种的还大。
"周志强有些惊讶:"马主席也懂这个?""我老家河北的,以前生产队种过。
"老马掏出烟递给周志强,"现在政策放开了,听说南方有人靠种花花草草发了财。
"周志强心里一动,但马上又摇摇头:"咱这北方,
能种啥呀...""你这向日葵籽要是饱满,集市上能卖钱。"老马吐了个烟圈,
"我媳妇上周买了半斤瓜子,花了八毛钱呢。"那天晚上,周志强辗转难眠。
八毛钱相当于他小半天的工资,而一株向日葵能产多少瓜子?十株呢?一百株呢?
第二天一早,他破天荒请了半天假,骑车去了城郊的农资店。店主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农,
听了他的问题后哈哈大笑。"同志,你这种法不对!向日葵得种在地里,花盆哪够它长?
"老农从柜台下拿出一包种子,"这是'黑大片',籽粒又大又饱满,最适合炒瓜子。
"周志强攥着口袋里仅有的五块钱,犹豫了。这相当于他们家三天的菜钱。
"要不你先拿一小包试试?"老农看出他的窘迫,从大包里倒出一小把,"算你两毛钱。
"周志强最终买下了那一小包种子,又花五毛钱买了一本薄薄的《向日葵种植技术》。
回家的路上,他的自行车蹬得飞快,心里燃起一团火。王秀梅看到种子和书时,
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周志强,你疯了吧?拿钱买这个?""秀梅,你听我说,
"周志强难得地坚持己见,"马主席说现在城里瓜子卖得贵,
咱们要是能种出来...""种哪儿?"王秀梅打断他,"就咱家门口那巴掌大的地方?
"周志强语塞了。职工大院确实没有多余的空地,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种了点葱蒜之类的小菜。
"总有办法的..."他喃喃道。接下来的日子,周志强像着了魔一样。
他利用休息时间在厂区边缘找到一小块荒地,
偷偷开垦出来;从厂里的废料堆里捡来铁丝和木条做围栏;每天天不亮就去浇水,
下班后再去照料。王秀梅由最初的反对变成了沉默,
只是每晚都会在他沾满泥土的裤脚边放一盆热水。九月初,第一株盆栽的向日葵成熟了。
周志强小心翼翼地把花盘割下来,晾在窗台上。三天后,他轻轻拍打花盘,
黑亮饱满的瓜子像雨点一样落进盆里。"这么多?"王秀梅惊讶地看着大半盆瓜子。
周志强数了数,足足有五百多颗。他挑出最饱满的二百颗留作种子,剩下的炒了一大锅。
那个周末,周志强带着炒好的瓜子去了城南的自由市场。
他学着旁边卖糖葫芦的吆喝:"香喷喷的炒瓜子,先尝后买咯!"令他没想到的是,
不到两小时,瓜子就卖光了。回家的路上,他数着兜里的三块六毛钱,
手微微发抖——这比他一天工资还多。"秀梅!"他一进门就喊,"都卖完了!
"王秀梅正在补小雨的袜子,闻言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但很快又暗淡下来:"就那么点地方,能种多少?"周志强蹲在她面前,
握住她的手:"我跟厂里请了长假,想去郊区租块地。""你疯了?"王秀梅猛地抽回手,
"铁饭碗不要了?万一赔了呢?""现在政策允许了,很多人下海都赚了钱。
"周志强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想试试,就一年。不行我就回厂里干活。
"王秀梅看着他眼里的光,那是结婚十几年来她很少见到的。最终,她叹了口气:"随你吧,
但别动小雨的学费。"第二天,周志强找到工会主席老马,递上一包自己炒的瓜子。
老马尝了几颗,眼睛一亮:"味道不错啊,比供销社卖的香多了!
"周志强鼓起勇气说了自己的想法。出乎意料,老马不但没笑话他,
反而拍着他的肩膀说:"有胆量!厂里现在半死不活的,我要是年轻十岁也跟你干。
"在老马的介绍下,周志强认识了城郊红星公社的生产队长。改革开放后,公社改成了乡,
土地包产到户,不少人家有余地愿意出租。"一亩地一年租金八十块,先付一半。
"生产队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周志强咬了咬牙,
掏出了家里全部的积蓄——四十二块钱,这是他瞒着王秀梅存的私房钱和卖瓜子的收入。
"我先租半亩试试。"就这样,周志强在离城五里的地方拥有了一块狭长的土地。
他借了辆板车,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晚上星星出来才回家。翻地、施肥、播种,
全部靠双手完成。一个月后,半亩地里整齐地排列着嫩绿的向日葵苗,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周志强蹲在地头,第一次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然而好景不长。五月中旬,
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袭击了小城。周志强冒雨跑到地里时,
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大部分幼苗被砸得东倒西歪,叶子千疮百孔。他跪在泥泞的地里,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四十多块钱,两个月的辛劳,就这么完了。"老周!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周志强抬头,看见老马穿着雨衣站在田埂上。
"马主席...全完了..."周志强的声音哽咽。老马蹲下来检查受损的幼苗:"别急,
还有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从农科所要的抗病种子,本来想自己种点,
你先用吧。"周志强颤抖着接过种子袋:"这...这怎么好意思...""别说那没用的,
"老马摆摆手,"赶紧补种,还来得及。"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周志强几乎住在了地里。
他重新翻整土地,补种了老马给的种子,每天精心照料。王秀梅虽然嘴上不说,
但周末会带着小雨来送饭,有时还会帮忙拔草。七月初,向日葵开始抽薹,
金黄色的花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次的长势比上次更好,茎秆粗壮,叶片肥厚。"爸,
它们好像在看着太阳笑呢。"小雨站在田埂上,仰着小脸说。周志强揉了揉女儿的头,
心里暖暖的。他已经开始盘算收获后的事情——除了炒瓜子,还能做什么?一天傍晚,
周志强正在地里除草,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骑着自行车停在田边。"同志,
你这向日葵种得不错啊。"中年人下车走近。周志强直起腰,擦了擦汗:"您是?
""我是食品厂的采购员,姓赵。"中年人递上一张皱巴巴的名片,
"我们厂准备开发葵花籽油产品,正在找原料供应商。
"周志强愣住了:"葵花籽...还能榨油?""当然,"赵采购笑了,
"营养价值比花生油还高呢。你这批向日葵要是产量稳定,我们可以签收购合同。
"周志强的心怦怦直跳。他隐约感觉到,一个更大的机会摆在面前。"产量您放心,
"他听见自己说,"我正准备扩大种植面积呢。"当晚,周志强破天荒地买了半斤猪肉回家。
饭桌上,他把食品厂的事告诉了王秀梅。"真的?"王秀梅的筷子停在半空,"他们真能收?
""白纸黑字的合同,错不了。"周志强给小雨夹了块肉,"我想把另外半亩也租下来。
"王秀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走到床边,
从褥子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这里有六十块钱,是我这些年攒的..."周志强眼眶一热。
他知道这钱是王秀梅准备给小雨上中学用的。"秀梅,我保证...""别说没用的,
"王秀梅打断他,声音有些哽咽,"把事干成就行。"八月底,向日葵丰收了。
一亩地收了近六百斤葵花籽,远远超出周志强的预期。赵采购带着秤和现金来收购,
按照合同价格付了三百多块钱。
周志强数钱的手直发抖——这是他这辈子一次性拿到最多的钱,
相当于在工厂干小半年的工资。更让他惊喜的是,赵采购告诉他,如果明年能扩大到五亩地,
食品厂可以预付部分款项支持他购买更好的种子和肥料。回家的路上,
周志强绕道去了百货商店,给小雨买了个印着卡通图案的新书包,
又给王秀梅买了条淡蓝色的纱巾——结婚时他就答应要买,一直拖到现在。晚上,
一家三口围坐在桌前,桌上破天荒地摆着两荤一素。小雨爱不释手地摸着新书包,
王秀梅系着纱巾在镜子前转来转去。"明年我准备把工作辞了,专心种地。"周志强轻声说。
这一次,王秀梅没有反对。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给丈夫碗里夹了块最大的肉。窗外,
秋风吹过职工大院,那株最初的向日葵已经枯萎。但在周志强心里,
一个新的梦想正在生根发芽,就像那些追随着太阳的金色花朵一样,
朝着光明的方向茁壮成长。第二章1986年春天,周志强正式向机械厂递交了辞职信。
走出厂大门时,他的工友们聚在门口送他。"老周,发了财可别忘了兄弟们啊!
"钳工班的张师傅拍着他的肩膀说。周志强笑着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他兜里揣着食品厂预付的两百块钱,肩上扛着五亩地的租金和一家人的生计。
回头望了一眼工作了十五年的厂房,铁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
就像他即将告别的工人身份一样。回到家,王秀梅已经把他的旧工装洗得发白,
整齐地叠放在衣柜最底层。"留着干农活穿。"她轻声说,眼睛却一直没看他。
周志强知道妻子心里还是没底。他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去年攒下的五百多块钱。"秀梅,你看,"他指着钱说,"这还只是开始。
"王秀梅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钞票,突然抬头问:"要是...要是赔了呢?
"周志强握住妻子粗糙的手:"那就回厂里求领导,让我接着拧螺丝。
"王秀梅"噗嗤"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这是几个月来周志强第一次看到她真心实意的笑容。第二天天还没亮,
周志强就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去了种子公司。
他用预付款的一半买了"辽葵杂1号"杂交种子——赵采购说这个品种含油量高,
最适合榨油。剩下的钱,他买了化肥和简易的灌溉设备。五亩地在城西的小河边上,
土质松软肥沃。周志强光着膀子翻地时,村里的几个老农蹲在田埂上看热闹。"城里人种地,
新鲜!"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笑道。周志强不理会他们的调侃,按照书上说的方法,
把地整成一条条垄沟。四月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他的背上很快晒脱了一层皮,***辣地疼。
播种那天,王秀梅带着小雨来帮忙。小姑娘兴奋地在田垄间跑来跑去,
小心翼翼地把种子放进父亲挖好的小坑里。"爸,种子埋进土里就能长出来吗?
"小雨仰着脸问,鼻尖上沾了一点泥土。周志强擦了擦汗:"就像你一样,给它时间,
它就会长大。"一个月后,整齐的幼苗破土而出,嫩绿的叶子在春风中轻轻摇摆。
周志强每天都要在地里转好几圈,像看护婴儿一样照料这些幼苗。他按照农技书上说的,
适时浇水、施肥,甚至给每株向日葵做了生长记录。然而好景不长。六月中旬,
周志强发现有些植株的叶片上出现了奇怪的黄斑,接着开始卷曲枯萎。他急忙跑去农资店问,
店主给了他一包农药,但喷了几天后情况反而更糟了。"这怕是得了什么病,
"店主挠着头说,"要不你去县农技站问问?"周志强连夜骑车去了县城。
农技站的老技术员看了他带来的病叶样本,摇摇头:"向日葵菌核病,不好治啊。
""那怎么办?"周志强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把病株全拔了烧掉,剩下的喷多菌灵试试。
"老技术员叹了口气,"你这块地去年种过什么?""好像是...花生?""重大病害!
"老技术员一拍大腿,"向日葵不能跟豆科作物轮作,这常识你都不知道?
"周志强如遭雷击。五亩地,近一半的植株已经染病,这意味着他可能血本无归。
回程的路上,周志强的自行车蹬得格外沉重。天突然下起大雨,他索性停在路边,
蹲在一棵老槐树下,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口袋里还揣着食品厂的预付款收据,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交货日期——十月中旬。"同志,需要帮忙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周志强抬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撑着伞站在面前,
身上穿着中山装,胸口别着"北方农业大学"的校徽。周志强慌忙站起来:"没、没事,
就是躲会儿雨。"中年男子看了看他车筐里的病株样本:"你的向日葵生病了?
""您怎么知道?"周志强惊讶地问。"我是农大植保系的陈树民,专门研究油料作物病害。
"男子微笑着伸出手,"能让我看看吗?"周志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把病叶样本递了过去。陈教授仔细检查后,点点头:"确实是结核病,但还不算太严重。
""可有技术员说要把病株都拔了..."周志强声音发颤。"那是老办法了。
"陈教授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快速画了几种药剂的配比,"你按这个配方试试,
三天喷一次,连续两周。记住,要早晚喷,避开正午阳光。"周志强双手接过那张纸,
感觉重若千钧:"陈教授,这...这药贵吗?"陈教授想了想:"县农资站应该有,
就说是我推荐的,让他们给你成本价。"他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有问题随时找我。
"雨停了,周志强骑上车就往农资站赶。按照陈教授的配方买了药,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地里。
那天晚上,他借着月光喷完了第一遍药,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一点。王秀梅给他留了饭,
在煤炉上温着。三天后,病情果然控制住了。周志强按照约定给陈教授写了信,
详细汇报了施药效果。让他没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陈教授亲自来到了他的地里。"不错,
恢复得很好。"陈教授蹲在田间,仔细检查植株,"不过你这种植密度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