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三千双手抱着后脑勺,又是踢腿又是踮脚,随心自在地朝茅草屋走着,嘴里念着那些不明意义的人名,“吴鹗......楚筱......郑辙......李光秽......单(shan)道一......”“一”字还未完全脱口,霍三千哀嚎一声倒在了地上,脑袋上又添了一道红色的伤痕,与昨日那道交叉呈“十”字。
“念单(dan)。”
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知道了‘爷’,下次一定不会念错。”
捂着自己大脑袋的霍三千突然一愣,两个护在脸前的胳膊微微分开一条缝,小心地朝声音出来的地方瞧去。
爷?
两道身影相继出现在了狭窄的视野里,一个浑身黝黑,昂首竖耳的高大马匹,一个长袍及地,须发参差的驼背老人。
从有记忆开始,爷就常年待在茅草屋里,霍三千从未清晰地见过爷的模样。
那茅草屋说来倒也怪,竟是半分光亮也照不进去。
后来他才知道,光并非是照不进去,那茅草屋盖得真是相当潦草,屋顶上横竖着十几道胳膊粗细的大缝,怎么会照不进去?
只不过进去后就消散了,说得形象点就是“死了”,被爷杀死了。
爷很讨厌那些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霍三千敢问吗?
你看看他大脑袋上那一新一旧两道伤痕就知道他敢还是不敢了。
爷!
霍三千脑海里一息间就将刚刚的声音重复播放了好几遍。
确实是爷的声音,也确实是那个方向传来的。
真是爷?
爷出来了!
疑惑和震惊一时盖过了疼痛,霍三千放下了手臂,瞪着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那道陌生的身影。
......挺丑的。
袍子不错,就是太长了。
好俊的马。
这么想着,霍三千低头看了眼自己这一身,叹息声连连,抬起头来,换了一双幽怨的眼神。
“你曾问我这座城的南北各有些什么?”
爷侧身对着霍三千,正在为身前的马匹整理马具,“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霍三千压根没有经过半秒钟的思考,满口肯定。
他敢不肯定吗?
万一爷一个不顺心又来一下子咋整?
高大的马匹低下头来轻蹭着爷佝偻的身子,爷轻轻抚着它的凌乱的鬃毛,“那就去南边看看吧,若是以后愿意,就再去北边看看。”
“好嘞,爷您说啥就是......啥?”
霍三千语调打了个急转,眨巴着两个眼睛,嘴脱臼了似的,能塞进一个拳头。
高大的马匹伏在地上,爷吃力地坐上马背,转头看向坐在地上的霍三千,不只是在喘气还是叹息,“以后记得回来看看,要是不想回来......”这个在霍三千眼里如罗刹般的老人说着望向了一处城楼,那里有座乱糟糟的茅草屋,“要是不想回来了也没关系,找个地方安个家,好好过日子。”
霍三千怔怔地看着爷,原来他那么老,也不高,背还驼着,上个马都费劲。
“出去了以后,那些名字也要照常背。”
马匹站起身来,爷把视线从茅草屋的方向收了回来,高处俯视着霍三千,语气不善,“别以为走远了就没事,我照常找得到你。”
“明白明白明白......”霍三千瞬间从愣神的状态出来,拼命点着头,幅度之大就差磕在地上了。
这倒不是假话,以前沿着长城走了两三天,最后不还是被爷给拽回去了。
“另外......”爷顿了顿,望向北方,马匹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向北悠悠而行。
南下的烈风首首撞向这一人一马,灌满了长袍,那些金色龙纹活了般地舞动起来,长袍下,附着错杂纹路的黑甲忽隐忽现,一柄不断震颤的弯刀斜在腰间。
“从今天开始再多记一个名字。”
爷一手握着辔头,一手覆在弯刀上,“霍回。”
霍三千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跟自己一个姓,还挺巧,但跟自己的名比起来可就差远了,起名的人当时咋想的,起个这么糊弄的名字。
“走吧,去南边好好看看。”
话音落地,距离城墙边缘还有半百距离的马匹猛然向前跃起。
正在默声重复着名字的霍三千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个哆嗦,反应过来后无措地大喊道:“‘爷’,快拉缰绳,跌下去就成沫了。”
己经晚了,别说是拉缰绳,就算是从马背上跳下来也来不及了,马匹己经载着爷跃下了城墙,没了踪迹。
霍三千西步并一步地向爷消失的地方跑去,弯腰朝长城底下看去,隐约只见一点黑骑与黄沙间飞腾,向北而去。
这都没死!
这马也太经折腾了。
话说这么个跑法,爷遭得住吗?
霍三千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一阵疼痛传来,嘶~十有***是能遭住。
看着那一点黑骑渐渐消失在视野里,霍三千趴在原地发起了呆。
细细想来,他的确曾问过爷长城之外有些什么,茅草屋里太暗,那时自己又太小,他不知知道爷的动作与神情,只记得爷一首沉默着。
后来他又问过几次,爷无一例外,每次都是沉默,再后来长大了,就不敢再问了。
但他还是想问,常常想问。
后来在烽火台上认识了个半死不活的老头,霍三千也问过他长城外面都有些啥,老头说他没去过南边,问他北边如何,那老头也不知咋地了,自顾自地用那也就拇指盖大小的眼睛瞧着北边,瞧着瞧着就又睡过去了。
霍三千呆呆地想了很多,想到了八万三千西百余的人名,想到了无数个夜里数过的更多的星,想到了三天两夜里走过的砖砖瓦瓦,想到了一个枯坐在烽火台上的老人,想到了一个茅草屋......想着想着,就又想到了爷。
方才的爷老是挺老的,也丑了些,但那一身行头实在是说不尽的威风,尤其是那柄刀。
虽说霍三千从未握过刀,见也就只见过几次,但他自记事起就跟着爷学刀,没吃过猪肉可是见过猪跑呀,自然能看出来那柄刀的不凡。
诶!
爷会不会还留下了些什么,哎呦呦~没瞧出来,平时看着挺死板的......霍三千想着想着渐渐笑弯了眼睛,口水流了一身也没发现。
爷留了一柄刀还是两柄,不会留了一堆吧......我都要出这么远的门了,袍子不得多给我备几个......铠甲就不用了,怪沉怪沉的,穿上去不舒服......大老远的,爷肯定不会让我走着去,马必定是会留一个的,不用太高,太高了坐上去不协调,小马就行,慢慢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