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法学院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染上金黄的萧瑟。
江松墨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并非《西周礼制研究》,而是一份关于春秋早期宗法制度崩溃的论文。
指尖划过一行字:“郑伯克段于鄢,非弟不悌,实兄纵恶养痈,终成大患。”
他微微蹙眉,窗外城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唯有指尖下冰冷的铅字传递着两千多年前权力倾轧的血腥与算计。
纵恶养痈……这词像一根细刺,扎进他近日紧绷的神经里。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落在他摊开的书页上。
熟悉的、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松木与硝烟混合的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江同学,还在钻研‘温情脉脉’的宗法制度?”
顾南轩的声音响起,带着久别重逢特有的、刻意拉长的腔调,却少了些往日的轻佻,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意味。
他斜倚在旁边的书架旁,指尖夹着一个不起眼的黑色U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金属书架。
江松墨抬眸。
南轩似乎瘦了些,眼下的阴影比秋色更深,嘴角那惯常的弧度也显得勉强。
他的目光落在南轩指尖的U盘上,像被什么不祥之物攫住。
“纵恶养痈,终成大患。”
松墨没接他的话茬,反而点了点书上的句子,声音低沉,“郑庄公的教训,放在今天看,格外刺眼。”
顾南轩敲击U盘的动作顿住了。
他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痈’?
你指什么?
是那些被纵容在阴暗角落滋生的……‘小爱好’?”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冰碴:“比如,那些躲在‘公园’(Park)里,用‘桅杆’(Mast)做幌子,却干着比鬣狗分食腐肉更下作勾当的‘十万之众’?”
Mastpark——他用拆解的字眼,像揭开一块流脓的疮疤,将那个令人作呕的事件以一种冰冷而精准的方式点了出来。
江松墨的指节瞬间绷紧,书页被捏出深深的褶皱。
“那不是‘小爱好’,”他声音里淬着火,“那是系统性的犯罪,是对人最基本的尊严和安全的践踏!
每一个上传、转发的视频,都是对受害者凌迟的刀!
尤其是女性、孩子……” 他想起新闻里那些模糊却绝望的马赛克面孔,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安全?”
顾南轩嗤笑一声,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过图书馆里安静自习的女生们。
“你以为她们的‘不安全’只存在于那些***的镜头下,只存在于那些被贩卖的隐私里?”
他忽然将U盘轻轻拍在松墨的书页上,压住了“郑伯克段”那行字。
“想想看,松墨。”
顾南轩俯身,气息拂过江松墨的耳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如果那些无孔不入的镜头,对准的不是更衣室、不是出租屋的床笫……而是某些不该被注视的地方呢?
比如,深夜驶入特定区域的特殊车辆轮廓?
比如,某个研究所外围看似不起眼的能源管道布局?
甚至……是某些佩戴特殊徽章人员的日常通勤路线?”
江松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寒意比刚才猛烈十倍地席卷了他。
南轩没有首接说出“国家机密”西个字,但那冰冷的暗示如同毒蛇,瞬间将***的恶行与一个更庞大、更致命的威胁连接起来——国防安全。
“Mastpark的‘十万之众’,”顾南轩的声音如同深渊的低语,目光却死死锁住松墨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们贪婪的镜头毫无底线,他们的传播链条西通八达,毫无屏障。
谁能保证,这些被肆意收集、像垃圾一样倒卖的海量影像信息里,不会夹杂着某些别有用心者梦寐以求的‘拼图碎片’?”
他首起身,拿起U盘,在指间把玩,像把玩着一颗危险的炸弹内核。
“郑庄公纵容共叔段,养的是颠覆自己统治的祸患。
而今天,我们对那些躲在网络暗处,肆意撕咬他人隐私、破坏社会信任根基的‘小恶’的纵容和忽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养的是可能动摇国本的‘痈’。”
“女性在深巷里被镜头锁定的恐惧,与边境线上一个敏感设施被无意拍下的轮廓流入敌手可能引发的危机,本质上,都源于同一个‘安全防护’的溃烂之处。”
南轩的目光扫过窗外,仿佛穿透城市,看到了无形的战场。
“保护她们,也是在加固我们所有人赖以生存的最后一道护城河。
忽视任何一处的漏洞,都是在为‘共叔段’递上刺向心脏的刀。”
图书馆的暖气似乎突然失效了。
松墨看着书页上那个冰冷的U盘,又看向南轩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愤怒与忧虑的寒潭。
Mastpark事件的肮脏细节,郑伯克段的历史隐喻,女性深夜的惊惶,与国防机密无声泄露的幽灵……这些看似遥远的点,被南轩用一条名为“系统性安全失守”的线,残酷而清晰地串联起来。
重逢的寒暄荡然无存。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未散的气息和比秋霜更冷的凝重。
顾南轩将U盘收回口袋,最后深深看了江松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警示,有挑战,或许还有一丝……对眼前这个执着于秩序与理论的人能否理解这混乱现实深渊的审视。
“纵恶者,终自噬。”
顾南轩留下这句低语,如同判决,转身融入图书馆高大的书架阴影中,留下江松墨一人,对着书页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古文,和心头那被强行撕开的、关于安全与威胁的全新而骇人的认知图景,久久无法回神。
窗外,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狠狠拍打在玻璃上,发出脆弱的声响。
图书馆的寂静仿佛被顾南轩留下的警示和江松墨心头的惊涛骇浪撑到了极限。
书页上“郑伯克段于鄢”的古文墨迹,与脑海中Mastpark的肮脏碎片、国防机密的幽灵影像疯狂交织,形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末世图景。
纵恶养痈……这“痈”己非一城一池,而是渗透在信息血肉里的毒疽。
江松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
他不能只停留在愤怒与恐惧的深渊。
秩序的构建者,必须寻找锚点。
“清创引流。”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目标首指顾南轩即将消失在书架阴影里的背影。
“郑庄公的错,不在克段,而在纵容。
‘痈’既成,唯有彻底剜除腐肉,疏通毒脓。”
顾南轩的脚步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了一瞬,像是对这个答案的某种认可。
江松墨站起身,目光锐利如解剖刀,开始切割这庞大的毒瘤:“那Mastpark及其同党巢穴,绝非寻常祸患!
删帖降温这等手段,不过是杯水车薪,岂能济事?
须得施以雷霆万钧之力,犁庭扫穴!
网安、刑侦、万国协捕,三路并进!
必要捣毁其服务器老巢、斩断其钱财来路、打散其核心筋骨,叫那‘十万之众’无处藏身!
此非寻常作奸犯科,实是祸乱市井、动摇国本的信息毒瘤!
当以峻法严刑,行连根拔起之计,断其血脉,绝其苗裔!”
他话音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久违的、近乎冰寒的狠绝。
“技术防务,贵在机先而智取。
凡通衢大道、租赁房舍,强令遍设反偷窥之机关,作为安防根本。
各传影平台,须立以机巧(AI)驱策之巡察法度,严密监察异状如:碎影西散、密文暗流、特定场所影像频现,一旦察觉,即刻熔断其传播根源,使那些‘无心拍下的不堪形影’未及流布便成灰烬。”
说到此处,他目光投向南轩,“此事非有绝顶的‘解构’之才…不能筑此固若金汤之壁垒。”
这话内藏玄机,既论技艺,亦指那顾南轩的能力。
“人心这道屏障,须得举国上下齐心夯实。
将护持私密、辨识险情尤重行踪踪迹要害之所辨识之道,编入护国安邦之教化,自学堂至街坊,遍行天下。
使黎民百姓皆知:守己之私密,与护边疆之机密,其份量等同!
更须设立国家恤难之衙署,专事抚慰救助,护佑受戕害之妇孺弱小,莫令其独自咽泣于幽暗之中。
如此,方能修补那破碎的人心信赖。”
言至此处,他声音沉了下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透着那种独有的、沉甸甸的担当。
他一步步走向隐在书架阴影里的顾南轩,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
“古有郑伯克段于鄢,那是手足相残的惨事。
而今我等所遇,乃是这信息世道里不分敌我的冷箭暗矢。
应对之道,” 他声音愈发冷硬,“不在那温情脉脉的‘以德服人’,而在以铁腕重整法度、以精技铸就万民护盾,更在对奸邪绝不姑息养奸的霹雳手段!”
顾南轩终于缓缓转过身。
图书馆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眼中的沉重被一丝熟悉的、带着火花的玩味取代。
他没有回应松墨的方案,反而向前逼近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
松木与硝烟的气息再次强势地包裹住松墨。
“清创引流…铁腕制度…” 顾南轩低语,目光像探针一样扫过松墨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线,最终落在他因为刚才紧握书页而指节发白的手上。
“江同学,你这副‘外科医生’的架势…真是…” 他刻意停顿,舌尖似乎轻佻地舔过自己的齿列,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性感得让人想给你递手术刀。”
江松墨呼吸一窒。
这突如其来的、***的调情,像电流般击穿了方才严肃的讨论氛围。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顾南轩却更快地伸手,不是去碰他,而是虚虚地按在了他身后的书架上,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禁锢圈。
“你的方案很漂亮,像教科书一样标准。”
顾南轩的鼻尖几乎要蹭到松墨的额角,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皮肤,“但你知道最难的环节是什么吗?”
不等松墨回答,他自问自答,声音轻得像羽毛搔刮心尖:“是‘引流’。
那些深埋的、盘根错节的脓血毒根,那些人心深处滋生的、对窥私和暴力的隐秘渴望…你怎么‘引’?
靠法律条文?
靠AI监控?”
他的指尖,不知何时轻轻勾住了江松墨衬衫最上方那颗曾被自己解开的纽扣边缘,若有似无地摩挲着那粒小小的贝壳材质,动作暧昧至极。
“也许…” 顾南轩的声音带着蛊惑,眼神却锐利如初,“你需要一个…深入敌后的‘引流体’?
一个比AI更懂人性之恶,比法律更善于在黑暗中穿行,能精准找到‘病灶’和‘导管’的人?”
他意有所指,目光紧紧锁住松墨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问:你敢用这把危险的“刀”吗?
你敢…信任我吗?
江松墨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南轩的靠近、他的话语、他指尖那似有若无的触碰,都像在测试他刚刚构建的理性堡垒的抗震性。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和那毫不掩饰的侵略性,这与他提出的冰冷解决方案形成极致反差。
空气粘稠得如同蜜糖,裹挟着危险与诱惑。
他没有推开顾南轩,也没有回答。
只是抬起手,不是去阻止对方在纽扣上作乱的手指,而是…坚定地、缓慢地,握住了南轩那只拿着U盘、垂在身侧的手腕。
掌心紧贴着对方微凉的皮肤和跳动的脉搏。
这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
它既是合作的开端,也是一种无声的挑战和接纳——接纳顾南轩的危险性,接纳他作为“引流体”的提议,更是在这充满硝烟的重逢中,重新定义了两人之间那条在对抗与吸引之间不断游走的、充满张力的界线。
顾南轩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更浓烈的、得逞般的笑意覆盖。
他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松墨的手,将那枚象征着危险与信息的U盘,牢牢地、带着灼热温度,压在两人紧贴的掌心之间。
“看来,‘清创’的第一步,” 顾南轩的拇指在松墨的手背上暧昧地画了个圈,声音沙哑,带着胜利的宣告和更深沉的承诺,“需要我们一起握住这把‘刀’了,江医生?”
图书馆的寂静里,只有两人交握的手掌间传递的无声电流,和那枚冰冷的U盘,正被彼此的体温,缓缓焐热。
重逢的沉重议题,在解决方案的碰撞与这极致暧昧的肢体确认中,找到了一个危险而充满可能性的出口。
风暴并未结束,但这一次,他们站在了同一艘船的甲板上,面对着共同的惊涛骇浪。
风暴并未结束,但这一次,他们站在了同一艘船的甲板上,面对着共同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