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是老天爷泼下来的脏水，砸在棚户区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绝望的水花。
空气里塞满了霉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十六岁的李沐沐站在自家那扇歪斜、漏风的木板门前，瘦削的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旧校服下微微凸起，像一对随时会刺破皮肤飞走的翅膀。
雨水顺着她额前湿漉漉的黑发滑落，淌过苍白的脸颊，最后砸在手中那张被攥得死紧、边缘发软的纸张上。
“亲子关系确认书”几个加粗的黑体字，被雨水晕开，狰狞得如同某种不详的诅咒。下面那行冰冷的小字，才是真正把她钉在悬崖边的钉子——“确认李沐沐与宋建国、林婉为生物学亲子关系”。
前世十六岁这天的记忆，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汽油燃烧的焦臭，像一场永不散场的噩梦，轰然撞进她的脑海。
宋家那间堆满杂物，散发着灰尘和樟脑丸混合气味的狭小储藏室，就是她在这个“家”的栖身之所。
连佣人房门口那只金毛犬的豪华狗窝都不如。
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冰冷的屈辱。
宋素素，那个占据了她身份十六年的假千金，总会在人前红着眼圈，用甜得发腻的嗓音说：
“姐姐，我知道你才是真的，可……求求你别抢走爸爸妈妈，别抢走朝贤哥哥……”
每一次，都能精准地换来宋建国紧锁的眉头和林婉毫不掩饰的厌烦与防备。
王朝贤，那个她所谓的“未婚夫”，更是连一个正眼都吝于施舍，仿佛她是什么不洁的秽物。
最后，是那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宋素素扭曲嫉恨的脸，刺眼的车灯撕裂雨幕，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尖啸，骨头碎裂的闷响……
还有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剧痛和黑暗。
恨意，冰冷粘稠如同此刻附着在皮肤上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渗着血丝的印痕，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涌欲呕的恶心感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来了。
雨幕深处，两道雪亮的车灯如同怪兽的巨眼，撕开灰暗的雨帘，碾压过泥泞不堪的路面，稳稳停在了这间摇摇欲坠的棚屋前。
是一辆价值不菲的黑色加长轿车，与周遭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散发着无声的傲慢。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笔挺黑西装的司机，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
接着，一双擦得锃亮的昂贵皮鞋踩在了污浊的泥水里。
宋建国，她生物学上的父亲，面容严肃冷硬，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长期居于上位者的疏离和不耐。
他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眼这间所谓的“家”，目光直接越过狭窄的门框，落在李沐沐身上，带着审视货物般的挑剔。
“李沐沐？”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上车。以后，你叫宋沐沐。”
前世，就是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打开了地狱的大门。
那时的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富贵”砸懵，内心惶恐又带着一丝可笑的期待，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辆象征着另一个世界的车，卑微得像只等待施舍的流浪狗。
这一次，沐沐没有动。雨水顺着她尖俏的下颌不断滴落，她只是微微抬起了眼，那双曾经盛满怯懦和迷茫的眸子，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迎上宋建国带着明显不悦的视线。
那目光里，没有激动，没有讨好，只有一片漠然。
宋建国眉头拧得更紧，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正要开口，后车门再次被推开。
“爸爸！”
一个娇柔得能掐出水的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精致粉色连衣裙的女孩像只受惊的蝴蝶扑了下来，紧紧挽住了宋建国的手臂。
宋素素。
她脸上带着惹人怜爱的紧张和不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瞟向李沐沐，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爸爸，我们……我们真的要带姐姐回去吗？”
宋素素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身体也往宋建国身后缩了缩，仿佛沐沐是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姐姐她……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怪我占了她的位置？还有我的房间……还有朝贤哥哥……”
她的话语带着钩子，每一个字都在提醒着宋建国，这个突然出现的“亲生女儿”会带来怎样的麻烦和争夺。
果然，宋建国脸上的不耐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愧疚和迁怒的复杂情绪取代。
他安抚地拍了拍宋素素的手背，再看向李沐沐时，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像是在看一个即将破坏他家庭和谐的入侵者。
“素素别怕，”
他的声音放柔，目光却严厉地钉在李沐沐身上，
“你是我们养了十六年的女儿，谁也改变不了。该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这话与其说是安抚宋素素，不如说是对李沐沐的警告。
前世，就是这“该是你的”四个字，像一个恶毒的诅咒，让她在宋家如履薄冰地活了两年，最终走向毁灭。
李沐沐心底无声地冷笑。该是我的？她宋素素占了我的身份，我的父母，我的人生，享受了十六年本属于我的荣华富贵，到头来，一句轻飘飘的“该是你的”，就变成她宋素素的所有物了？
多么可笑，又多么理所当然的强盗逻辑。
司机撑着伞，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宋先生，雨大了。”
宋建国不再看李沐沐，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麻烦，直接对司机吩咐：“带她上车。”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搬运一件无关紧要的行李。
李沐沐依旧没动。雨水把她单薄的衣服彻底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轮廓，让她看起来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她的目光，越过了宋建国和宋素素，落在了那辆奢华轿车的后座车窗上。深色的车窗膜，像一块不透明的黑曜石，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但她知道，林婉，她生物学上的母亲，就在里面。
前世，直到她死，这位“母亲”也从未主动下车看过她一眼，更未曾对她展露过一个笑容。
果然，车窗纹丝不动。里面的人，连一丝好奇或审视都吝于给予。
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属于前世那个傻女孩的期盼，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李沐沐终于动了。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卑微地小跑过去，甚至没有去接司机递过来的另一把伞。
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翻涌的戾气。
然后，她迈开脚步，一步步，踩过浑浊的泥水，走向那扇敞开的车门。
湿透的帆布鞋踩在光洁昂贵的真皮脚垫上，留下几个清晰刺目的泥水印。
“啧。”司机发出极轻的嫌恶声。
李沐沐恍若未闻，径直坐了进去。车内弥漫着高级皮革的冷香和一种干燥洁净的气息，与她身上带来的潮湿雨水与棚户区特有的气味格格不入。
她紧贴着冰冷的车门，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目光落在窗外飞速倒退又被雨水模糊的贫民窟景象上。
车子启动，平稳地驶离这个困了她十六年的泥沼。
宋素素依偎在宋建国身边，小声地、娇气地说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偶尔夹杂着几声惹人怜爱的轻笑。宋建国低声应和着，语气温和。
林婉坐在副驾驶，姿态优雅，全程沉默，只偶尔通过后视镜投来一瞥，那目光冷得像手术刀，带着审视和评估，唯独没有一丝温度。
沐沐安静得像一个影子。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回：
宋素素表面亲热背地使绊子的阴毒眼神，宋建国严厉的斥责，林婉刻薄的挑剔，王朝贤鄙夷的冷笑……
最后定格在车祸前那刺目的白光和撕裂身体的剧痛。
恨意如同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快感。
这一次，她回来了。不是来做摇尾乞怜的可怜虫，而是来做……
索命的鬼。
